21 :佛門舊景

九月的黎都已是寒氣料峭,鸾夙裹着披風,尚覺瑟瑟。然而這瑟瑟之意究竟在身,還是在心,亦或是身心皆有,她自覺難以言表。

方纏拂疏曾言「今日早膳,世子誇贊拂疏這一道『翡翠芙蓉羹』做得好……」,這分明是說臣暄今晨已在聞香苑中,然他卻臨近晌午才姍姍遲來隐寂樓,可見是有意為之。鸾夙在心中微微感嘆,自她六月初六挂牌至今,前後不過百日光景,想來這百日恩寵已是将要走到盡頭。

從前雅妓拂疏獻歌,在鎮國王世子眼中不過是獻媚手段;如今拂疏既已接管了聞香苑,自然便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而自己不過是與他做了交易而已……

今非昔比,拂疏與她孰輕孰重,在鎮國王世子眼中親疏立現。

鸾夙出了聞香苑,一路向東而行,方過了一個路口,卻又停下腳步,回首後看。臣暄派來貼身保護她的宋宇一直跟在十步開外,面色嚴肅,謹守本分。鸾夙冷得将雙手裹在披風之中,淡淡道:「宋侍衛請回吧。我想獨自走走。」

宋宇不假思索拒道:「姑娘恕罪,世子是擔心姑娘安危。」

鸾夙面色清冷:「今時不同往日……」這一句話并未說完,她又轉了話題道:「天子腳下,光天化日,還有誰敢當街行兇不成?」

宋宇只低低俯首請罪,腳下卻分毫不動,依然堅持己見。

鸾夙見狀,也不勉強,只嘆了口氣:「也罷,不過我今日并不想看見鎮國王府的人,勞煩宋侍衛藏得隐蔽些。」此話甫畢便不再多言,鸾夙又轉過身去繼續東行。

想是因着深秋時節,又過了晌午時候,路上行人并不見多。鸾夙不知是悲是喜,和着幾分淡淡感慨徐徐前行,也不知走了多大時候,再回過神時,竟已走到了「原香寺」。

黎都城西乃是聲色犬馬之地,賭坊丶花樓皆彙聚於此,聞香苑亦是城西一處旖旎風景。而原香寺則在皇城東南,因着沾了一個「原」字,與北熙皇室沾親帶故,自也成為萬般尊崇的寺院,地位僅次於北熙國寺。

一是「聞香」,一是「原香」,兩地都是留香之處,地位卻有着天壤之別:一個是煙花柳巷,一個是虔誠寺廟;一個是靡靡之地,一個是聖潔所在。

從城西的聞香苑走至東南的原香寺,不知不覺她竟已走了小半個黎都城呵!鸾夙擡首瞧着「原香寺」三個赤金大字,心中湧上萬般哀戚。自然是哀戚的,此處一草一木,她曾無比熟悉,不是別處,正是淩府舊址。

從前的相府位居萬人之上,乃是人皆向往的風水寶地,然而自從淩府一夕慘變之後,人人卻是繞路而行,城內行人如避瘟疫。

世态炎涼,兔死狐悲,不堪如此。

既是武威帝原歧下旨滿門抄斬的相府,自然算是朝中上下的不祥之地,原歧也自知此處不能再賜給旁的大臣,否則必惹君臣嫌隙。然而相府乃是城中難得的風水之地,倘若将這偌大的地方就此空置,不僅棄之可惜,更是徒惹閑言碎語。

原歧曾将此處視為一塊心病,最終還是國舅周會波獻上良策,道是可将淩府舊址改建成為一座寺院。原歧聽後大為歡喜,待到寺院落成之時不僅親口賜名「原香寺」,且還禦筆題寫了匾額。因是沾了原歧之光,此處香火也漸漸鼎盛起來,經過這七八年的香客虔拜,倒隐隐成了黎都城內熙攘往來之處。

鸾夙從不來原香寺上香。雖說是同處一城,然她寥寥幾次的出行之中,卻從未到過此處。說來都是墜娘善解人意,每每囑咐車夫刻意避過原香寺,寧肯繞遠,也不惹她傷心。

誰想事隔多年,她竟會不經意走到此處,可見在她心底,從不曾忘卻這一條來去之路。

鸾夙本想離開原香寺,然到了門前卻被這裏的一草一木所懾,伫立良久邁不開步子。一陣秋風瑟瑟而過,鸾夙不禁緊了緊披風,躊躇半晌,終是邁步入了寺裏。

已近黃昏時分人煙稀少,鸾夙在原香寺內走了一圈亦未感到香客鼎盛。她在心中回憶舊景,只覺相府的格局并未大動,唯有從前一座正廳被生生拔高,塑了佛像金身供奉其內,做了原香寺主殿。

鸾夙在殿前黯然伫立,所思所想皆是童年往事。父親淩恪丶管家江良丶淩未叔叔丶小江兒,還有聶沛涵……舊時人事歷歷在目。如此一想,鸾夙漸覺鼻尖酸澀,正待擡袖擦拭淚痕,忽聞有人在身後清冷嘆道:「神佛面前,美人拭淚,此景妙哉。」

鸾夙只覺背脊一涼,伴着秋風拂拂打了個寒顫。她循聲望向來人之處,但見一位俊美公子身着黑色錦緞,正魅惑側首立在殿前。如今明明是深秋天氣,路人皆着厚重衣衫,唯獨這公子一襲錦緞單衣,瞧着甚是清爽飄逸。

此等俊顏,世無其二,任誰見過一次,亦會長久難忘。倘若鸾夙沒有記錯,此人正是她救下臣暄時,在怡紅閣後院裏所偶遇的那位邪魅公子。

半年沒見,公子風采依然,就連服色亦是未變,從上至下黑如幽潭。鸾夙指着他訝然出聲:「是你?」

黑衣公子挑眉反問:「姑娘認得在下?」

此話一出,鸾夙頓覺語塞。是了,那日與他在怡紅閣後院相遇之時,她是身着男裝。如今時隔半年,她又換了女裝,他自然難以認出她來。

想到此處,鸾夙立時乾笑一聲:「抱歉,我……認錯人了。」

黑衣公子嘴角噙笑:「無妨,能被鸾夙姑娘認錯,是在下之幸。」

這一回輪到鸾夙挑眉詫異:「公子認得我?」

黑衣公子淺笑贊嘆:「南□初,北鸾夙,姑娘芳名,黎都城內無人不識。」

聽聞此話,鸾夙有片刻沉默,半晌才施施然回道:「多謝公子擡舉,鸾夙愧不敢當。」

想是自己的表情太過郁郁寡歡,鸾夙又聽黑衣公子道:「時值深秋,不免寒涼,姑娘怎得獨自在此?不見鎮國王世子相陪?」

這話正戳中她的心事,再加上在淩府舊址睹物思人,鸾夙更覺心中傷感。她吸了吸酸澀鼻尖,勉強笑回:「原香寺香火鼎盛,特來一觀。」

「竟是觀出了淚來?」

鸾夙聞言,這才認真正視來人,暗道黑衣公子徒有其表,卻忒不厚道,竟對一陌生女子言辭相問,毫不客氣。如此一想,鸾夙竟也有些理直氣壯,反問道:「那公子呢?為何在此?」

「在下前來憑吊故人。」黑衣公子言簡意赅,面上已表露淡淡感慨。

此話甫一聽聞倒沒什麽,可細究起來卻甚是不妥。黎都城內人人皆知,原香寺乃是淩府舊址,來此燒香拜佛自然正常,若是來此憑吊故人……未嘗不會引人誤會。

鸾夙深深看了黑衣公子一眼,心中亦存了兩分謹慎,出口再問:「公子可是有親友亡故,須得你來此焚香禱告?」鸾夙以為,他既用了「憑吊」二字,自然是在緬懷亡者。

豈知黑衣公子卻是否認:「不,的确是憑吊亡故之人,卻是與我非親非故,亦不能算作親友吧。」黑衣公子面上唏噓:「北熙淩相風姿高潔,一生為民,深受朝野上下愛戴。在下當時年幼,曾聞淩相大名,此次有幸前來黎都,自然要一瞻前人風采。」

原來父親慘死經年,卻還有人緬懷記挂,鸾夙亦是大為動容:「能受公子一贊,想來淩相地下有知,也當瞑目了。」她盯着黑衣公子的俊顏,再道:「只不過鸾夙有一肺腑之言,不知當不當講。」

黑衣公子颔首點頭:「姑娘請講。」

鸾夙四顧看了看,見天色已晚,殿上無人,才低低道:「淩府上下滿門抄斬,乃是北熙皇家旨意。公子即便有心瞻仰,亦不應當衆說出,萬一被有心之人聽去了,只怕徒惹一場是非。」

鸾夙自問這話說得情辭懇切,豈知黑衣公子聽後卻露出一聲冷笑:「皇家旨意?何為皇家?為何下旨?只怕淩相之死,大有蹊跷。」

鸾夙震驚於黑衣公子的憤恨之語,心中再對他另眼相看。她與原歧有血海深仇,亦知在人前謹言慎行,可這不相幹的年輕公子,又怎得如此不知輕重?

須知人言可畏。

鸾夙自認不應再與這黑衣公子獨處下去,先不說她如今尚且擔着臣暄寵姬的名聲,即便沒有這層幹系,她亦擔心自己與這黑衣公子談話愈深,面上會不自覺流露憤慨之色,洩了身份端倪。

可眼前這公子畢竟是敬重父親的品德與為人的,她心中到底存了兩分好感,於是再出語勸道:「人言可畏,淩相便是死於莫須有之罪……萬望公子引以為戒,謹言慎行。」

此時恰逢一陣冷風拂來,天色愈見黃昏之意,鸾夙看着對方的錦緞單衣,終是說出了告別之語:「深秋寒重,未免着涼,公子還是早些回去吧。」言罷她已俯身行禮:「鸾夙先行告辭。」

黑衣公子并未接話,鸾夙卻已轉身往階下行去。方走了兩個臺階,但聽黑衣公子在身後幽幽相問:「鸾夙姑娘姓什麽?」

鸾夙并未回首,只看着院中似曾相識的凋零樹木,呵出了一口白霧寒氣:「記不得了,好似姓江。」淩府已滅,淩芸已死,這一點,鸾夙時刻不敢忘懷。

「在下姓南,家中行七。」黑衣公子自報家門。

鸾夙這才回首再看,對着公子莞爾一笑:「多謝公子相告。」

「在下亦多謝姑娘提點。」

鸾夙并未再言,甚至連再次告別的話都沒有多說一句,便已垂眸看着臺階,再次邁步而行。桃紅色的披風随着步伐搖曳輕擺,更襯得她的背影窈窕娉婷。

黑衣公子望着鸾夙漸漸遠去,腦中浮現出了半年前與她初相見之景。前一次是在春寒料峭的青樓後院,這一次是在秋風瑟瑟的佛門聖地。不得不說,他們的兩次偶遇,皆是有趣至極。

黑衣公子聞着空中遺留下的熟悉香氣,只覺那桃紅色的背影步步生花。他不禁想起了如今廣為流傳的那首詩,口中亦喃喃自道:「今有佳人步生蓮,魚龍一舞暗盈香……」

眼前此情此景,倒也相合。

此時但見有一人從主殿後快步走出,對着公子恭謹道:「方纏一直有人在暗中護着她。」

黑衣公子仿若未聞,仍舊看着變作一個桃紅小點的身影,邪魅笑道:「這女子是個妙人。北熙鎮國王世子,亦是少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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