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最後一節自習課的上課鈴聲打響, 商彥抱臂倚在計算機組辦公室的門上,眺着樓梯口的方向。

屋裏, 吳泓博湊到栾文澤桌前, 小聲嘀咕:“我總感覺,彥爹最近對小蘇動歹念了。”

栾文澤:“??”

吳泓博:“真的!你看, 小蘇這才遲到了多長時間?也就幾分鐘吧, 他就已經待不住,跑到門口等着了——難道不像是動了獸心的模樣嗎?”

栾文澤:“…………”

栾文澤目光複雜地看了門外站着的男生一眼。

就在這時。

商彥突然反身走回來。

還準備跟栾文澤再八卦兩句的吳泓博一個激靈, 嗖地一下站直身,腰板挺得筆直——

“彥爹, 我剛剛什麽都沒說!”

“……”

商彥瞥一眼不打自招的吳泓博, 此時卻沒心情與他玩笑。

商彥徑直走到栾文澤桌旁, 手臂搭上格子間的隔板頂部,微微躬身,眼神稍沉。

“文澤, 你看一下學校群和貼吧,有沒有什麽動靜。”

“好的。”

栾文澤剛要開網頁, 就想起什麽,扭頭給了吳泓博一個眼神示意。

吳泓博愣了下,反應過來, 麻溜地跑去重置路由器。

——

為了防止他們摸魚耍滑,之前商彥已經把培訓組內的網給斷了。

沒多久,這邊重新連上,栾文澤按着商彥的要求, 将學校的各種群和貼吧一一摸了過去。

停下時,他表情嚴肅。

“彥哥,是出事了。”

“……”

商彥目光微沉。

“卧槽——出什麽事了??”

吳泓博驚了一下,連忙湊過來,趴到栾文澤電腦前,把打開的貼吧頁面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然後他石化在原地。

“什、什麽意思……這帖子說我們小蘇,先天性心髒病?”

吳泓博呆呆地呢喃完,自己幹笑起來:

“哈哈……這造謠也不會造,怎麽可能嘛……老栾,你拿我硬盤裏那個識別軟件給它掃掃——這圖P的,肯定是P的!”

栾文澤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他神色發沉地看着那張帖子。

吳泓博推了他一把,“幹嘛,你不會也相信吧?怎麽可能呢!我們小蘇——那麽乖、那麽可愛、又那麽聽話——她怎麽可能會得這種病……扯淡!”

吳泓博自己也知道自己說的是毫無根據也毫無道理的東西,只是帖子裏這消息突如其來,一下子讓他根本無法接受。

他又喃喃了幾句,才突然想起什麽,扭頭看向商彥。

“彥哥,這不是真的吧,對不對??”

商彥垂眼,面無表情地看着吳泓博。

“如果是真的,你要怎麽做?”

“我……”

吳泓博噎在了原地。

“是真的。”

商彥打破他最後一點幻想,眼神雖冷,神色卻平靜。

“但你們什麽都別做。”

“可是——”

“同情也不需要。”

商彥也看向栾文澤,“她不想要這些,她只想像其他所有同學一樣,不必承受任何異樣的目光,哪怕是同情——所以她才不說。”

“……”

兩人沉默許久。

栾文澤又看了那帖子一眼,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彥哥,你好像早就知道了?”

“嗯。”

“這個帖子……你也猜到它會出現了嗎?”

“…………”

這一次,商彥沒有回答。

他只擰起眉,“查出發帖IP,鎖定設備,剩下的等我回來處理。”

說着,他轉身向辦公室外走去。

“彥哥,你要去哪兒啊!”吳泓博擔心地追問。

“找人。”

“找小蘇?可是你要去哪裏能找到她?”

“那就三中翻一遍,總能找到。”

“……”

離開了教學樓,蘇邈邈背着書包,漫無目的地走在三中的校園裏。

已經是最後一節課上課的時間了,12月的天色漸漸昏暗下來,路上不見什麽學生。

樹下安靜。風空蕩蕩地從身邊吹過。

有點冷。

蘇邈邈縮緊了薄肩,遲疑地慢下了腳步。從教學樓出來,已經近乎身體本能地,她的腳把她帶到了往科技樓走的路上。

可是她現在還不太想過去。

文素素有些笨,可是有一點對方沒有說錯……她确實是不安的。

她不知道,發現了自己的病之後,商彥會不會怪她隐瞞,會不會也用異樣的目光看她,會不會……不想再站在她身前了。

蘇邈邈心裏晃過去許多千奇百怪的想法,每一個都讓她心裏的不安加重一分……她不在乎文素素這樣的人如何看自己,甚至可以試着也不在乎其他人……

但她不能不在乎商彥。

說不上來原因的,但她知道自己心裏就是這樣想的。

蘇邈邈徹底停住腳。她捏緊了書包的背帶,準備轉身往回走。

只是目光剛擡起,就看到路的正前方,氣息微微急促的男生站在那兒,胸膛起伏,劍眉蹙擰着,漆黑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商、商彥……”

蘇邈邈驚訝而意外,跟着又有些被抓包的赧然和不安。

男生眸色微沉,大步走上來。

蘇邈邈心裏一凜。

他是不是……生氣了。

不等蘇邈邈想完該怎麽做,自己揣在口袋裏的手突然被人握着手腕牽出來,那人攥緊了她的手,有些涼的手掌包裹住她,然後一聲不吭地拉着她往前走。

蘇邈邈被拽得一懵。

女孩兒茫然地擡起頭,看向因為手臂比自己靠前半個身位的男生——

“師父?”

旁邊沉默良久,商彥才垂下眼看她,“你剛剛是不是又想躲我了?”

“沒……”

蘇邈邈心虛地飄走了目光。

兩人之間重歸沉默。

直到眼看着就要走到科技樓下,蘇邈邈終于忍不住輕聲問了句。

“師父,你看到貼吧裏的新帖子了嗎?”

商彥身形未停,似乎對她會問出這個問題毫不意外。

“嗯,看到了。”

蘇邈邈心裏“咯噔”了一下。

盡管早有意料,但聽到商彥親口确認,她還是有點心裏發沉。

只是下一秒,低下頭去的女孩兒就突然聽見走在身前的男生淡淡地說:

“你的事情,我還不需要一個無關的外人來告訴我。”

“……?”

蘇邈邈茫然地擡起頭。

商彥拉着她走進科技樓,然後才轉回頭,垂眸看着女孩兒。

“我早就知道了。”

“——!”

蘇邈邈驚在原地,漂亮的眼睛都睜大了幾分。

“你什麽時候……”

商彥:“作為你隐瞞我的懲罰,這個現在是我的秘密了,不告訴你。”

“……”

蘇邈邈還處在震驚中,一路提線木偶似的,被商彥牽着上了三樓。

站到計算機組辦公室門前,商彥側眸看向還懵着的女孩兒。

“吳泓博和栾文澤也知道了。”

蘇邈邈不及反應,便被商彥拉進門內。

八目相對。

一片安靜。

死寂幾秒後,還是商彥側倚着門開了口。

“都啞巴了?”

蘇邈邈張了張嘴巴,“對不起……之前隐瞞你們……”

“小蘇,你太讓我傷心了!”吳泓博突然開口,臉一垮,“雖然我早就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是沒有辦法跟彥哥相比的,但我也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差距竟然這麽的遙遠!”

蘇邈邈:“……?”

吳泓博:“這麽隐私的秘密,你不告訴我們我完全理解,可你為什麽要告訴彥哥呢?他在你心裏就比我們重要那麽多——”

吳泓博入戲太深,幾乎要撲上來。

商彥上前,一把把人按回椅子裏去。

他拍了拍吳泓博的肩。

“你想多了。”

吳泓博:“??”

商彥:“小孩兒心裏只有我,沒有你或者你們。不存在的東西,沒必要作比較——懂麽。”

吳泓博:“………………”

吳泓博正哭訴着,辦公室的門再次被推開,負責老師黃旗晟走了進來。

“咦,都在呢?”

黃旗晟驚訝地掃了一眼房間裏的四人。“正好,省了我一個一個地通知了。”

剛問完好,吳泓博嬉皮笑臉的表情一收,忙不慌地起身湊上前——

“黃老師,難不成是LanF大賽的賽程安排有眉目了?”

黃旗晟:“嗯,定下來了。”

一聽這話,蘇邈邈都立刻擡頭望了過去。

LanF大賽即是蘇邈邈之前與廖蘭馨提起過的那個三年一度的國際級中學生計算機技術競賽,在同類比賽中極有含金量。

蘇邈邈知道,最近計算機組內忙得焦頭爛額,都是在為準備這項比賽下功夫。

黃旗晟也沒賣關子,從公文包裏取出來幾份文件,遞給吳泓博等人。

“這周三出發,你們四個人記得提前跟班主任做好請假工作。”

站在商彥身旁的蘇邈邈一懵,擡頭,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我也要去?”

“……”

黃旗晟一愣,随即皺眉問商彥:“你沒通知她啊?”

商彥嘴角輕勾了下,“嗯,擔心她緊張,所以沒有提前說明。待會兒我跟她溝通好。”

說着,商彥把自己手裏多出來的一份賽程安排遞給了蘇邈邈,然後在女孩兒完全懵然的目光裏,毫不心虛地轉了回去。

黃旗晟一向對自己這個組長最為放心,聞言一點都沒多想。他又額外交代了幾句之後,便急匆匆地拎着公文包走人了。

只剩下了四個人的辦公室裏,蘇邈邈終于忍不住了。

“我為什麽也會……”她遲疑地看了一眼手裏顯然已經提交過參賽名單的賽程安排,“我為什麽會在名單裏?”

吳泓博摸了摸後腦勺,尴尬地說:“高三那兩個不是退組了嗎?這LanF大賽又是團隊賽,雖然說是3到5人,但肯定是少一個人就要多吃一分虧。所以……”

商彥接話,“所以給你報名了,你不想參加?”

蘇邈邈本能地搖了搖頭,然後才沮喪地說:“我只是怕給你們拖後腿。”

“不會。最壞結果無非是你毫無幫助。”商彥開口,“更何況,我這一個月來,給你做的Python專訓,難道會是白做工麽?”

蘇邈邈一怔,随即恍然:“原來你這個月讓我把之前的全擱下,只學Python,是在為這個比賽做準備?”

商彥點頭,伸手一指栾文澤和吳泓博兩人。

“C和C++都是基礎,除此之外,文澤最擅長Java,而吳泓博專長Kotlin,他倆對Python基本是一竅不通。原本擅長Python部分的是另外兩人,那時候時間緊迫,他們各自準備自己的專長已經很有難度,所以只能由你補位。”

蘇邈邈:“……”

遲疑兩秒,蘇邈邈好奇地問:“他們各有所長?”

“嗯。”

“那你呢。”

“……”

商彥輕眯起眼,須臾後他低低一笑,俯下身。

“小孩兒,你這是在質疑你師父的能力?”

不等蘇邈邈回答,辦公室後面傳來吳泓博充滿怨念的聲音——

“你師父是個變态,他全都專長……就連我專向力攻那麽長時間的Kotlin,他的水平都快趕超我了。”

栾文澤淡定地舉手,“我是已經被趕超的。”

蘇邈邈:“…………”

那她這個被帶入Python門的,盡管勤學苦練了一個多月,但估計跟商彥之間,還是有天海之距吧……

商彥聽完了他們的話,懶洋洋地直起身,順手拿了個桌上的物件抛過去,砸得吳泓博“嗷”的一嗓子。

商彥散漫地笑。

“你如果把你以前用來玩游戲的時間都改投到編程上,現在就不會有這麽多後顧之憂了。”

吳泓博被砸得滿心怨念。

“誰會跟彥哥你一樣,能從小到大玩這幾個東西還不厭煩,清心寡欲的……”

商彥嘴角輕扯了下,“誰說我清心寡欲了?”

“本來就是嘛,除了計算機以外,彥哥你哪還有什麽感興趣的東——”

吳泓博話還沒說完,就見目光盡頭,商彥俯身,修長的手臂往身旁的女孩兒肩上一搭。

而那張臉龐清俊,似笑非笑的。

——

“這不是麽。”

蘇邈邈:“……?”

第一次參加正式it比賽,還在緊張地看着行程安排的女孩兒茫然地擡頭,全然不知道兩人剛剛說了什麽。

“………………”

吳泓博的臉憋成了豬肝色。

商彥語氣淡定。

“如果沒有什麽想說的,那我帶小孩兒進去處理私人問題了。”

吳泓博聲音一抖:“什麽、什麽叫私人問題??”

“既然都是私人了。”

商彥笑得愈發不當人,托着茫然的蘇邈邈進了裏間,餘音扔在身後——

“那怎麽會說給你聽?”

吳泓博:“…………”

吳泓博:“卧槽老栾你別拉我我要去救我們小蘇萬萬不能讓她落進禽獸手中唔唔唔唔——”

“砰”。

裏間的房門合上,一切噪音關在了外面。

——

一個多月前,商彥特意喊人來,把辦公室裏間外間之間的門窗換成了專用降噪式。

于是此時,蘇邈邈耳邊瞬間清淨下來。

……清淨得讓她有點不安。

蘇邈邈慢吞吞地把那份行程單放下去,自己擡頭看向商彥。

“師父?”

商彥倚坐到桌邊,冷白的側顏上笑色薄淡,漆黑的眸子前眼簾懶洋洋地垂下去,沒有作聲。

不安在空氣裏發酵。

蘇邈邈眼珠咕嚕嚕地轉了轉,便拿起手裏的行程單,“這裏寫的賽制我還不太明白——”

文件被商彥拿過去,擱到桌上。

那人望下來,眼眸漆黑。

“淺層問題之後再談,現在先解決根本矛盾。”

蘇邈邈:“什麽……根本矛盾?”

商彥不說話地望着她。

蘇邈邈自覺反省,低下頭。

“我不該躲着師父的……”

“嗯。”

從這個單字裏聽出“繼續”的意思,蘇邈邈憋了憋氣,悶悶地軟聲:“我不該隐瞞師父……”

“還有呢。”

“……”蘇邈邈一噎,慢吞吞地擡頭,精致的小臉皺得苦巴巴的,“還有嗎……”她小聲問。

商彥嘆氣。

“今天這件事,當初跟你進文家的時候我就預料到了。我原本可以阻止,但沒有,知道為什麽嗎?”

“……”

蘇邈邈怔然地望着他,搖了搖頭。

“因為他們總會知道。”

商彥沉眸,緊緊地望着女孩兒。

“就算不是這一個‘他們’,也會是另一個‘他們’,而你遲早要面對這一天。”

“……”蘇邈邈身形微僵。

“你害怕了,是嗎?”商彥皺眉。“怕他們用異樣的目光看你,怕他們覺得你不正常?”

蘇邈邈在低頭沉默了很久後,慢慢點下頭。

商彥一嘆。

他躬身下去,擡手托着女孩兒的下巴,讓她擡起頭。

“你害怕,是因為你自己都從來不敢正視自己的病,你自己都不認為沒有掩藏這個病的自己是正常的。”

商彥一停,語氣加重了些。

“蘇邈邈,在渴望別人正視你之前,你必須學會正視自己——你就是正常的。這世上那麽多人,每個人都像是單獨的一幅畫,多一筆少一筆,都是他自己——你就是你,如果連你自己都輕視這個原原本本不做掩藏的你,那你渴望獲得誰的尊重?”

“……”

女孩兒的瞳仁微栗,這一瞬,她茫然地望着面前的男生,眼神無助得像是茫茫大雪裏失了方向的孤身旅者。那漫天鋪地的翻飛雪中,天地間都只有孤零零的一個女孩兒。

她遲疑很久,才掙紮着邁出一步:

“我是……正常的嗎?”

“當然。”

商彥聲線沉穩,一絲不茍地回答她。

“你跟我們一樣。每個人都會被喜歡,每個人都會被讨厭,每個人都一樣——你也一樣。”

“……”

男生的嗓音低沉醇然,如同照破雲層的第一束光。

已經在女孩兒心裏孤零零地吹了很多年的風雪,也終于迎來它們的第一場暖陽。

女孩兒的眼眶一點點紅了起來。

她低下頭,細軟的聲音也微微哽咽。

“謝謝你,商彥……”

看着女孩兒紅了眼眶,商彥下意識地皺起了眉。

但他沒有勸。

他知道此時的女孩兒只能哭出來。她已經壓抑了太久太久……在他還沒有來的時候。

商彥無聲一嘆,有些心疼地順着她,伸手輕輕捋過女孩兒耳邊垂下的長發。

“謝我什麽。”

“謝謝你……你願意陪着我……”

女孩兒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淌,抽噎的聲音也壓得細細軟軟的,像只縮起來的小刺猬,卻連那肉刺捏起來都是軟軟的,可憐兮兮的模樣。

商彥忍不住,伸手把這只小刺猬抱進懷裏,收緊手臂。

他寧可她紮疼他,也不想她縮起來刺痛她自己。

商彥抱緊了蘇邈邈,他勾住女孩兒的手,迫着她把緊攥的手指伸開,把那強忍而掐出來甲痕的細白手掌托起。他低下頭去,輕輕地吻。

“我會一直在。”

懷裏的女孩兒悶着,眼淚濡濕他的襯衫。

“你……你真的不介意我的病嗎?”

“我不介意。”商彥輕嘆,坦言,“我只是怕。”

“……怕?”

不等懷裏女孩兒擡起頭,他更緊地把人抱住,輕抵着女孩兒的額頭。

“嗯。”

商彥垂下眼,苦笑。

“遇見你以前……我還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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