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絕情
“回來了?”天帝背對着昊天,負手而立,沉聲問道。
“是,父皇。孩兒帶領天兵和龍族一同作戰數月,終于将妖族盡數除去。不成氣候的部族都殺光了,幾個大妖都已經被東海太子鎮壓在了龍宮煉獄下。”昊天得意洋洋地彙報着他們的戰績,轉而又想到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垂下頭低聲道,“只是……在最後擒烏賊王一役中,龍王陛下他……”
天帝慢慢轉過身來,看着垂頭喪氣地昊天道:“這麽說,現在的龍王,已經是那日來天宮的小太子了?”
“正是,”昊天點了點頭,“父皇,此役龍族傷亡慘重,付出代價巨大,他們真的為天下蒼生付出了太多。如今四海升平,三界安定,請父皇依照當初承諾,将龍族封入神官列,使他們日後免受世人的冷眼。”
天帝緩緩地踱了幾步,不慌不忙道:“昊天,你先起來。”
“是,”昊天起身,追着天帝走了幾步,“父皇,龍族他們……”
“兒子,”天帝柔聲打斷了他,并不接他的話,自顧自地轉移話題道,“朕有沒有告訴過你,這天宮,馬上就要易主了?”
昊天背後一涼,但還是強裝鎮定地笑道:“父皇……您瞎說什麽啊……難道兒子還會篡您的位嗎?”
“朕知道,你當然不會,”天帝摸了摸昊天的頭,“你從小就是個讓為父驕傲的好孩子。”
天帝坐上了龍椅,捋着胡子娓娓道來:“只是,神仙也會有做到頭的時候。古往今來,還沒有哪個神仙能免于應劫。為父雖位高至天帝,仍不能不死不滅,最終無非也是化作煙霧一縷,身死魂消罷矣。如今,為父已為你掃清障礙。你即将接管的,是太平的三界,清明的四海,為父不圖你能有多大作為,只希望你能在天帝這個位子的束縛下,過得恣意潇灑一些。”
昊天聽得紅了眼,強忍着才沒讓淚水流下來。
他其實并沒有父皇說的這麽乖巧,小時候他不肯好好做功課,請來的師父他氣走了十之八|九,每每讓他父皇頭疼不已。
後來,他長大了一些,反倒更加頑皮。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竟連父皇都很少喚了,大抵是發現了這個從小把他扛在肩頭的男人也并非是無所不能的,即使是位高至此,他亦有諸多的無可奈何。
他此前并非不知神仙終會應劫仙去,可他能如此無所顧忌的揮霍着與父親互相橫眉冷對的日子,無非是覺得日子過得太慢,神仙的壽命又太長而已。
可如今驟然告訴他,他父皇這一劫已經看到了實體,他才徹底慌了神。
他想到了那日看着老龍王倒下時的敖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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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哭,沒有慌亂,只是攥緊了拳,一聲令下,帶領龍族一舉擒下了烏賊王。
那時,他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殺意與熊熊燃燒的怒火。
可事後,他一個人抱着父王的屍體坐在龍宮的臺階上時,眼裏的殺意已經盡數散去,一腔怒火也已平熄。那雙眼睛裏明明藏有一整個銀河的星,可竟也會空洞至此。
那時的他不再是馳騁海戰場的龍太子,不再是翺翔九天的青龍,不再是臨危不亂、殺伐果斷的新王,就是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孩子。
如今,這樣的事也要輪到他來經歷了。
提前預知的悲劇并不會減輕什麽痛苦,只不過是徒增了一些狂風驟雨前的驚懼而已。
可當初又為什麽要說神仙壽與天齊,沒有七情六欲呢?
難道失去至親至愛時也能無動于衷,便是個合格的快活神仙了嗎?
昊天突然就被自己逗笑了,也對,都說了沒有七情六欲,哪來的什麽至親至愛呢?
天帝見昊天紅着眼睛,半天都沒有說話,便起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兒子,”天帝輕喚了他一聲,“朕也已經派幾位神官下凡去東海了。”
“真的嗎?”昊天聽見東海,整個人才像是找回了魂似的,眼前一亮。
天帝緩緩道:“朕已命他們将定海神針立于東海,将龍族永世囚于龍宮煉獄,正好叫他們在那裏看好了那些妖獸。”
昊天只覺得眼前一黑,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自主地踉跄着後退了兩步,他甚至有些想笑:“父皇……您……您在說什麽啊?”
天帝把手背在身後道:“朕原本想着,老龍王那個不好對付的,戰後該怎麽處理。可如今他死了,兒子,這可真是時運助你啊。那條小青龍新君即位,是翻不出什麽花來的。”
昊天怔住了,一時間猶如五雷轟頂。他不明白,為什麽平時寬厚慈愛的父親竟然能當着他的面,說出如此冷血的話來。
“可是父皇,您明明知道,兒臣與敖廣……”昊天氣的頭暈腦脹,只覺得全身所有的血都沖上了頭頂,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往下說。
天帝上前一步,将手搭上了昊天的肩膀:“你與敖廣,無非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龍族天生神力,又恰好居于深海,放着他們不利用,難道讓我們天宮的神官們去送死嗎?還說什麽要将他們封神,這些妖族哪一個是好東西?他們本事大,功勞高,難道還要封了他們神位要他們來奪你的權嗎?兒子,你還年輕,為父為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你遲早會明白的。”
昊天紅了眼眶,一把甩開天帝的手:“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父皇,您不肯封他們神位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将龍宮燃成煉獄?您既已失了約,毀了當初對龍族的承諾,為何還要将他們囚于深海牢籠?您知不知道,敖廣他……他已經有了兒子的血脈。您就不想看看您的孫兒嗎?”
天帝微微颔首,思慮片刻,竟笑了起來:“唔,這個朕倒略有耳聞。是你養在紫微宮的那枚龍蛋?兒子,天族血脈何等高貴,你也太大意了,龍本性|淫,你如何能将自己的血脈與他們結合。他們不過是淫|邪妖獸,這樣的血脈還是早早處理掉,不要污了你和天族的清譽。”
昊天一把攥住了天帝的手腕,幾乎要将那腕骨生生捏碎,他惡狠狠地盯着這個讓自己感到恐懼和陌生的男人,一字一頓道:“我做不到。”
天帝被他攥得有些吃痛,卻依舊氣定神閑,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可是,你那小青龍已經中了絕情池水的毒,即便是朕不做什麽,他也撐不了幾年了。”
昊天的臉色霎時就白了下來:“你……你說什麽?”
天帝趁這時,慢悠悠地把昊天的手從自己的腕子上推了下去:“你用于窺見人間萬物的那方天池,其實本為絕情池,先前專用于懲戒與凡人私相授受的仙官。犯戒之人服下絕情池水後,少則半年,多則三年,必定會五內潰爛,痛苦而死。那絕情池水毒性極烈,本是又苦又辣,可動了情的人喝便會覺得甘甜。用情越深,越是想多飲。那日看來,那小青龍對你倒還真是一片真心。朕可以看在這份上,放他一條生路,賞他一份解藥。”
昊天此時根本顧不得別的,忙問道:“解藥在哪裏?”
天帝将那方小天池召喚了出來,對着它施了些法,那池水便迅速地旋轉了起來。
而後,那旋渦竟慢慢呈現出了一幅八卦圖的樣子。
天帝指着那八卦圖對昊天道:“看見了嗎?那黑色的一半就是絕情水,白色的一半就是忘情水,絕情水的毒,忘情水是唯一的解藥。既不能絕情,那便要忘情。如此才可不為七情六欲所累,做好一個神仙。”
昊天這時方才明白,原來所謂的沒有七情六欲,不過是被殘忍地抹殺了天性。
可他一個恍惚,竟沒注意到老天帝正慢慢地從他眼前消失。
等他回過頭時,老天帝已經消散的只剩一片衣角了。
“父皇!”昊天本能地去抓,卻撲了個空。
昊天看着還在打着轉的池水,掏出一個白玉小瓶來盛了一瓶忘情水,然後便一路跌跌撞撞地回了紫微宮。
他本打算等敖廣來找他的時候,騙敖廣喝下,可轉念一想,天帝已經派仙官去了東海。
也許,現在的東海已經成了一座煉獄,而那可憐的群龍還不知道在作何感想。
他們大抵都在怪天宮的出爾反爾、過河拆橋吧。
可只有敖廣不會。
他知道,敖廣一定在東海等着他,等他回去給龍族一個交代。
特別是……敖廣一定還在等着見到他們的孩子。
孩子……他們的孩子。
對了。
昊天扒開那蓮花,将那枚龍蛋取了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将龍蛋捧在手裏,想哭卻哭不出來。
若是騙敖廣服了忘情水,這小家夥可該怎麽辦呢?
萬一敖廣把他也忘了,他們唯一的孩子該怎麽辦呢?
可大概天無絕人之路,也大概是身為人父的責任給了他力量。
他竟然真的想出了一個辦法。
他記得,幼時他曾讀過一本古籍,那書上有載,絕情池水之毒,除忘情水可解,亦可由中毒者所愛之人來解。
不過那并不是解毒,只不過是将它轉移罷了。
只要想辦法将兩人的血融在一起,便可将毒渡到自己身上。
他不知道,此事若換做敖廣,他會如何做,他只知道,只有敖廣好好的,他們的孩子才能好好長大。
只可惜他到底福薄,此生終是無法陪在愛人和孩子身邊了。
昊天輕輕地放下龍蛋,那龍蛋被保護的很好,紋絲不動,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昊天催動劍訣,果斷将自己的劍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大概是因為心已經足夠痛,一劍捅下來,反倒沒有很難以忍受。
那劍上染了他的鮮血,他又忍痛将劍拔出,施法将劍刃上的鮮血封住,也療愈了自己的傷口。
然後,他淺淺一笑,帶上那枚散發着冰藍色光芒的龍蛋,去了東海。
大概這是敖廣和他的劫,是他們的宿命。
而這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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