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千年

昊天行至東海,看着兩人嬉鬧過的沙灘,一起散過步的海岸線,共賞過海上星空的礁石,心裏只剩下了無邊無際的遺憾。

他并不怨,也不恨,只是遺憾自己以後不能再陪伴他們父子了,他曾經說過要他的丙兒快樂無憂的長大,他會好好保護他,現在看來都做不到了。

昊天捧着這枚龍蛋,将它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裏面的小家夥明明還未能有意識,卻像是天生和他父子連心似的,竟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昊天沉入了海裏,想來,他與敖廣相愛的這一場,竟是聚少離多,苦多于甜的。

他甚至未曾好好看過這東海龍宮,它就已經成了煉獄。

昊天到了海底,這裏果然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昔日瑰麗無比的龍宮已經被砸了,龍宮底下煉獄的業火已經燒到了群龍的腳下,定海神針就插在這一片火海中。

群龍都狼狽不堪被鎖鏈拴在了定海神針上,只有敖廣還能端坐在水晶椅上與天宮的那些神官争論。

大抵因為他是龍王,也因為他與自己的那點兒關系,這些人還不敢輕易動他,只是一遍遍耐着性子勸他說“您最好識相一點”。

昊天抓緊了手中的劍,他真想現在就把這些人殺個幹淨。

他們算什麽東西?也敢對他放在心尖兒上的人這麽說話?!

可他現在什麽都做不了。

他又靠近幾步,聽見敖廣正對那些人怒道:“你們算什麽東西,也敢在東海如此放肆,昊天呢?昊天怎麽不來?你們放開我的族民,讓我去天宮見昊天!”

“你要見朕,是所為何事?”昊天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藏好心底所有的無奈和悲痛,撐住了這一廂裝出來的冷漠。

敖廣見是他來了,眼前一亮,起身跑到他身邊來攥住了他的袖子一邊搖一邊說:“昊天,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這些人冒充天宮仙官。他們砸了我們的宮殿,打傷了我的族民,還将他們囚禁于此。因為你和天帝陛下都不在,我也不好随便做主,你快把這些人抓起來吧。”

昊天略有嫌惡地将敖廣的手推開,冷冰冰道:“他們沒有冒充仙官,是朕派他們來的。還有,朕的父皇已于今日應劫仙去,身死魂消,朕便是如今的天帝。龍族妄圖以詭計逼迫天宮将你們封神,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敖廣,朕念及往昔情分,不會傷你與族人性命。但朕也希望,你能在此好好看守這些妖獸,并與他們一同在此思過,永世不得再踏出龍宮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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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廣沒站穩,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有些失神地問道:“昊天……你……你說什麽?”

昊天彎下腰去,掐住了敖廣的脖子,迫使他擡頭與自己對視,他盯着敖廣的眼睛道:“朕再說一遍,朕希望你能做個識相的人,不要再有不軌之心,好好在龍宮待着。你哪個字聽不懂?”

敖廣被他掐的難受極了,忍不住扒着他的手咳了起來:“你……你不是昊天……昊天呢?昊天不會這樣對我的,不會的,你到底是誰?你把他弄哪去了?我要去見他,你放開——”

昊天露出一個極不耐煩的表情,從懷裏摸出了那枚龍蛋,遞到了敖廣眼前。

敖廣一下子就沒了聲音。

昊天一松手,他就沒骨頭似的栽倒在了地上。

他看着眼前冰藍色的龍蛋,那是他與愛人第一次歡好後誕下的寶貝,是他們的孩子,他的第一個孩子。

那晚,昊天把他摟在懷裏,另一手捧着這枚龍蛋,滿心歡喜的給他取了名字。

在伏妖前,二人曾萬般珍重地将其封進了紫微宮的蓮池,可如今四海皆升平,昊天卻抛棄了他。

敖廣忍着沒有掉眼淚,但還是難以置信地擡頭看了昊天一眼。

這個眼神充斥着難以置信,壓抑,絕望,與無邊的哀傷。像一柄利劍,貫穿了他的胸膛,一刀見血,一刀致命,遠比他昨晚刺自己的那一劍要痛上千百倍。

昊天死死地咬着牙,将指甲狠狠扣進了掌心的嫩肉裏,才沒有露出破綻。

“敖廣,朕不想把話說的太難聽了,但你最好還是有點兒自知之明。”昊天蹲下身去,捏起敖廣的下巴,漠然道,“你以為朕憑什麽會喜歡你?憑你是個随便兩句好聽話就能騙到床上去下|崽的漂亮蠢貨嗎?還是憑你天性淫|邪,玷污了朕的天族血脈呢?朕奉勸你,不要總是這麽天真,那一點都不可愛,只會顯得你愚蠢罷了。”

聽了這等辛辣刺耳的侮辱,群龍都壓抑不住的開始發怒。只有敖廣,依舊不為所動,靜靜地聽昊天說完了每一個字。

他覺得自己仿佛是把一顆鮮活的心髒交給了昊天,可昊天玩膩了以後便毫不在乎的一把捏碎了。就像小孩子對待失去了興趣的玩物一般,眼都不眨便可毀了它。

這顆真心被摔得太碎了,碎的鮮血四濺,痛得他簡直不能呼吸。

敖廣死死地抓着自己身上暴起的幾片若隐若現的龍鱗,幾乎要将它們撕扯下來。

大抵心痛已經突破了上限,他已經麻木了。

唯有生|理上的痛,才能讓他稍稍清醒一下。

敖廣不知是過了多久才恢複了知覺,彼時他已經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跪好了。

而後,他突然覺得眼前寒光一閃,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一柄利劍就刺進了他的胸膛。

昊天執劍看着他,冷笑着問道:“疼嗎?”

敖廣默不作聲,任憑那劍紮在他的胸膛上。

良久,他才沉聲問道:“陛下,您若真想要臣疼,為何要避開心髒?”

“朕說過,不會要你的命。況且,你這蠢貨哪來的心?”昊天抽回了劍,敖廣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昊天也是用盡了全力,才壓制住心口的劇痛。

兩人的血已經交融,絕情池水之毒已經渡到了他身上,一同帶來的,還有與敖廣共感的痛。

昊天轉過身,背對着敖廣,丢下一個白玉小瓶,冷語道:“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朕賞你一瓶忘情水,若你真覺得不好受,就別記着這些了。”

敖廣沒有答話。

昊□□身後擺擺手:“幹你們該幹的事去。”

幾個仙官領命,将敖廣擒住了。

說是擒住,倒不如說是敖廣根本就沒動,任憑他們擺布。

這時,一個仙官突然對昊天作揖禮道:“陛下,這個……是不是要處理掉?”

昊天回過頭去,看他指着的乃是地上的龍蛋。

昊天怒不可遏地盯着那個仙官,直把人看得兩股戰戰:“你的主意這麽多,不如天帝的位子讓給你坐?”

那仙官被吓破了膽,屁滾尿流地跑開了。

敖廣心頭一顫,難道昊天真的是在做戲嗎?他為何不傷這龍蛋呢?可他又為何要做這樣的戲呢?

敖廣想不通緣由,可做父親的本能還是先一步戰勝了理智和所有的悲痛,他一把掙脫了幾個壓制着他的仙官,化了真身将地上的龍蛋叼走了。

幾個仙官也是眼疾手快,直接上了法器,不等敖廣沖出去,就将他鎖了回來。

他在那定海神針上盤踞了幾圈,又将上半身化回了人形,龍尾纏在定海神針上還來不及下來,諸位仙官就紛紛祭出了法器。

九根鋒利的鎮妖釘一根一根慢條斯理地穿透血肉刺入龍骨,将敖廣牢牢釘在了定海神針上。

十六條鐵鎖鏈彼此交纏,織成了一張巨網,将群龍牢牢鎖在了一起。

地下的業火燃得越來越兇,群龍的鮮血将四周的海水全部染成了猩紅色,散發着詭異的甜味,龍宮徹底成了一座煉獄。

可敖廣只是一聲不吭地受着,甚至為了護住銜在口中的龍蛋,連牙都沒有咬一下。

昊天和他共感,也沒能幸免于難。

只是為了不被人看出端倪,昊天偷偷的走出了龍宮的正殿,他倚着自己的劍才能勉強站住。他不知道敖廣是如何能一聲不吭的忍住這刺骨之痛的,但他至少可以陪他一起。

第九根鎮妖釘刺進敖廣的骨骼的時候,仙官們終于停了手。

敖廣的鮮血淅淅瀝瀝的滴下,将一片血水染得更顯凄厲。

昊天擡手抹掉了額前密布的冷汗,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才撐着自己的劍直起腰來。

他像一具行屍走肉一般往前走了幾步,突然聽見敖廣在身後對他說了什麽。

他回過頭,看見敖廣用滿是鮮血的手攥着那瓶忘情水,可他竟沒喝,而是将它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瓶體被摔得粉碎,在無數揚起的白色碎片中,他看見敖廣對他說了句:“我這一生,都不會忘了你。”

昊天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龍宮的,只是始終忘不了,敖廣對他說那句話的時候,眼底竟還是一腔滾燙的深情。

那是飛蛾撲火一般,寧死也不後悔的熱愛。

而後,等待他們的,便是漫長又冰冷的寂寞。

昊天做了天帝,每日照常處理着天宮的大小公務,稍有閑暇便會坐在他的小天池邊,盯着那水面發呆。

仙娥們都覺得,天帝這是着了魔。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日日目不轉睛地盯着的東海岸,再也不會有那條坐在礁石上看星星的小青龍了。

而他自己身上的絕情之毒也日漸擴散,他的痛苦越來越深,甚至頻頻高熱不退,出現幻覺。

又因為他此時多多少少還與敖廣有着共感,龍宮的炙烤與煎熬他也跟着承受,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時間差更是加劇了這個過程。

三年之期就快要到了,可這是天上的三年,于昊天而言,已經熬了整整一千年之久。

直到有一日,他照常看着那天池時,竟然發現有一少年在海岸上和一海妖打鬥。

他睜大了眼睛仔細看,發現這少年的頭上竟然生着兩只冰藍色的龍角!

千年前,群龍皆被定海神針鎖在了海底煉獄,若是還能有幸免于難的……

那只能是……

只能是那時那枚龍蛋。

昊天喜極而泣,沒想到龍族竟真能在那樣的環境裏養大他們的孩子。

昊天閉上眼睛,任兩行清淚恣意流淌。

壓抑在心底千年的灼灼深情摧枯拉朽般擊潰了他在這個空間的所有感觸,偌大的紫微宮仿佛瞬間成了虛無,他四周是一片無人無物的空蕩,自己心底的聲音卻被放大了千萬倍。

他的意識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千年前的龍宮,耳畔又回蕩起了那句:“我這一生,都不會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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