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1)

韋小寶在馬車中合眼睡了一覺。傍晚時分,忽聽得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後疾馳而來,奔到近處,聽得一個男人大聲喝道:“趕車的,車裏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認得是劉一舟的聲音,不待車夫回答,便從車中探頭出來,笑道:“劉大哥,你是找我嗎?”只見劉一舟滿頭大汗,臉上都是塵土。他一見韋小寶,叫道:“好,我終于趕到你啦!”縱馬繞到車前,喝道:“滾下來!”韋小寶見他神色不善,吃了一驚,問道:“劉大哥,我什麽事得罪了你,惹你生氣?”

劉一舟手中馬鞭揮出,向大車前的騾子頭上用力抽去。騾子吃痛大叫,人立起來,大車後仰,車夫險些摔跌落地。那車夫喝道:“青天白日的,見了鬼麽?幹嗎發橫?”劉一舟喝道:“老子就是要發橫!”馬鞭再揮,卷住了那車夫的鞭子,一拉之下,将他摔在地上,跟着揮鞭抽擊,抽一鞭,罵一聲:“老子就是要發橫!老子就是要發橫!”

那車夫掙紮着爬不起身,不住口爺爺奶奶地亂叫亂罵。劉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一鞭下去,鮮血就濺了開來。

韋小寶驚得呆了,心想:“這車夫跟他無冤無仇,他這般狠打,自是沖着我來了。老子不是他對手,待他打完了車夫,多半也會這樣打我,那可大事不妙。”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騾子屁股上輕輕戳了一下。

騾子吃痛受驚,發足狂奔,拉着大車沿大路急奔。劉一舟舍了車夫,拍馬趕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走!”韋小寶從車中探頭出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追!”

劉一舟出力鞭馬,急馳趕來。騾子奔得雖快,畢竟拖了一輛大車,奔得一陣,劉一舟越追越近。韋小寶想将匕首向劉一舟擲去,但想多半擲不中,反失了防身利器。他胡亂吆喝,急催騾子快奔,突然間耳邊勁風過去,右臉上熱辣辣的一痛,已給打了一鞭。他忙縮頭入車,從車帳縫裏見劉一舟的馬頭已挨到車旁,只消再奔得幾步,劉一舟便能躍上車來,情急智生,探手入懷,摸出一錠銀子,用力擲出,正中那馬左眼。

那馬左眼鮮血迸流,眼珠碎裂,登時瞎了,斜刺裏向山坡上奔去。劉一舟急忙勒缰,那馬痛得厲害,幾個虎跳,将劉一舟颠下馬背。他一個打滾,随即站起,那馬已穿入林中,嘶叫連聲,奔得遠了。韋小寶哈哈大笑,叫道:“劉大哥,你不會騎馬,我勸你去捉只烏龜來騎騎吧!”劉一舟大怒,向大車急奔追來。

韋小寶吓了一跳,急催騾子快奔,回頭瞧劉一舟時,見他雖與大車相距已有二三十丈,但邁開大步,不停追來,要抛脫他倒也不易,當下匕首探出,在騾子臀上又輕輕一戳。豈知這次卻不靈了,騾子跳了幾下,忽然轉過頭來,向劉一舟奔去。韋小寶大叫:“不對,不對!你這畜生吃裏扒外,要老子的好看!”用力拉缰,但騾子發了性,卻哪裏拉得住?韋小寶見情勢不妙,忙從車中躍出,奔入道旁林中。

劉一舟一個箭步蹿上,左手前探,已抓住他後領。韋小寶右手匕首向後刺出。劉一舟右手順着他手臂向下一勒,一招“行雲流水”,已抓住了他手腕,随即拗轉他手臂,匕首劍頭對住他咽喉,喝道:“小賊,你還敢倔強?”左手啪啪兩下,打了他兩個耳光。

韋小寶手腕奇痛,喉頭涼飕飕的,知道自己這柄匕首削鐵如泥,割喉嚨如切豆腐,忙嬉皮笑臉地道:“劉大哥,有話好說,大家是自己人,為什麽動粗?”

劉一舟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說道:“呸,誰認你是自己人?你……你……你這小賊,竟敢在皇宮裏花言巧語,騙我方師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我……我……非殺了你不可……”額頭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左手握拳,對準韋小寶面門。

韋小寶這才明白,他如此發火,原來是為了方怡,只不知他怎生得知?眼前局面千鈞一發,他火氣稍大,手上多使半分勁,自己咽喉上便多個窟窿,笑道:“方姑娘是你心上人,我怎敢對她無禮?方姑娘心中,就只你一個。她從早到晚,只是想你。”

劉一舟火氣立降,問道:“你怎知道?”将匕首縮後數寸。韋小寶道:“只因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宮,她得知你脫險,可不知有多歡喜。”

劉一舟忽又發怒,咬牙道:“你這小狗蛋,老子可不領你的情!你救我也好,不救我也好,為什麽騙得我方師妹答允嫁……嫁你做老婆?”匕首前挺數寸。

韋小寶道:“咦!哪有這事?你聽誰說的?方姑娘這般羞花閉月的美人兒,只有嫁你這等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這才相配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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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一舟火氣又降了三分,将匕首又縮後了數寸,說道:“你還想賴?方師妹答允嫁你做老婆,是不是?”韋小寶哈哈大笑。劉一舟道:“有什麽好笑?”韋小寶笑道:“劉大哥,我問你,做太監的人能不能娶老婆?”

劉一舟憑着一股怒氣,急趕而來,一直沒想到韋小寶是個太監,而太監決不能娶妻,這一下經韋小寶一言提醒,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來,卻不放開他手腕,問道:“那你為什麽騙我方師妹,要她嫁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句話你從哪兒聽來的?”劉一舟道:“我親耳聽到方師妹跟小郡主說的,難道有假?”韋小寶道:“是她們二人自己說呢,還是跟你說?”劉一舟微一遲疑,道:“是她們二人說的。”

原來徐天川同方怡、沐劍屏二人前赴石家莊,行出不遠,便和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相遇。吳立身等三人在清宮中身受酷刑,雖未傷到筋骨,全身卻給打得皮破肉綻,坐了大車,也要到石家莊養傷,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歡喜。

但方怡對待劉一舟的神情卻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見面時叫一聲“劉師哥”,此後便十分冷淡,對他不瞅不睬。劉一舟幾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說幾句知心話兒,方怡總是陪着沐劍屏不肯離開。劉一舟又急又惱,逼得緊了,方怡道:“劉師哥,從今以後,咱二人只是師兄妹的情分,除此之外,什麽也不用提,也不用想。”劉一舟一驚,問道:“那……那為什麽?”方怡冷冷地道:“不為什麽。”劉一舟拉住她手,急道:“師妹,你……”方怡用力一甩,掙脫了他手,喝道:“請尊重些!”

劉一舟讨了個老大沒趣,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來覆去地難以安枕,心情激蕩,悄悄爬起,來到方怡和沐劍屏所住店房的窗下,果然聽得二人在低聲說話:沐劍屏道:“你這樣對待劉師哥,豈不令他好生傷心?”方怡道:“那有什麽法子?他早些傷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傷心了。”沐劍屏道:“你真的決意要嫁……嫁給韋小寶這小孩子?他這麽小,你能做他老婆嗎?”方怡道:“你自己想嫁給這小猴兒,因此勸我對師哥好,是不是?”沐劍屏急道:“不,不是的!那麽你快去嫁給韋大哥好了。”方怡嘆了口氣,道:“我發過誓,賭過咒的,難道你忘記了?那天我說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桂公公如能相救劉一舟平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公公為妻,一生對丈夫忠貞不貳,若有二心,叫我萬劫不得超生。’我又說過:‘小郡主便是見證。’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忘記。”

沐劍屏道:“這話當然說過的,不過我看……看他只是鬧着玩,并不當真。”方怡道:“他當真也好,當假也好。可是咱們做女子的,既已親口将終身許了給他,那便決無反悔,自須從一而終。何況……何況……”沐劍屏道:“何況什麽?”方怡道:“我仔仔細細想過了,就算說過的話可以抵賴,可是他……他曾跟我們二人同床而卧,同被而眠……”沐劍屏咭的一聲笑,說道:“韋大哥當真頑皮得緊,他還說《英烈傳》上有這麽一回書的,叫什麽‘沐王爺三箭定雲南,桂公公雙手抱佳人’。師姊,他可真的抱了你哪,還香了你的臉呢!”方怡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劉一舟在窗外只聽得五內如焚,天旋地轉,立足不定。

只聽方怡又道:“其實,他年紀雖小,說話油腔滑調,待咱們二人也當真不壞。這次分手之後,不知什麽時候能再相會。”沐劍屏又是咭的一聲笑,低聲道:“師姊,你在想念他啦!”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麽了?”沐劍屏道:“是啊,我也想他。我幾次要他跟咱們同去石家莊,他總說身有要事。師姊,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方怡道:“在飯館中打尖之時,我曾聽得他跟車夫閑談,問起到山西的路程。看來他真要去山西。”沐劍屏道:“他年紀這樣小,一個人去山西,路上要是遇到歹人,可怎麽辦?”方怡嘆了口氣,道:“我本想跟徐老爺子說,不用護送我們,還是護送他的好,可是徐老爺子一定不會肯的。”沐劍屏道:“師姊,我……我想……”方怡道:“什麽?”沐劍屏嘆了口氣,道:“沒什麽。”方怡道:“可惜咱二人身上都有傷,否則的話,便陪他一起去山西。現下跟吳師叔、劉師哥他們遇上了,咱們便不能去找他了。”

劉一舟聽到這裏,頭腦中一陣暈眩,砰的一聲,額頭撞上了窗格。

方怡和沐劍屏齊聲驚問:“誰啊?”

劉一舟妒火中燒,便如發了狂,只想:“我去殺了這小子,我去殺了這小子!”搶到前院,牽了一匹馬,打開客店大門,上馬疾奔。他想韋小寶既去山西,便向西行。奔到天明,問明了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将下來,每見到有單行的大車,便問:“車裏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聽劉一舟說,此中情由是聽得小郡主跟方怡說話而知,料想必是偷聽得來,所知有限,笑道:“劉大哥,你可上了你師妹的大當啦。”劉一舟道:“上了什麽當?”韋小寶道:“方姑娘跟我說,她要好好地氣你一氣。她盡心竭力地救你,可是你半點也不将她放在心上。”劉一舟急道:“哪……哪有此事?我怎不将她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你送過她一根銀釵,是嗎?銀釵頭上有朵梅花的。”劉一舟道:“是啊!你怎知道?”韋小寶道:“她在宮中混戰之時将銀釵掉了,急得什麽似的,說道這是她心上人給的東西,說什麽也不能掉了,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去找回來。”劉一舟一呆,沉吟道:“她……她待我這麽好?”韋小寶道:“當然啦,那難道還有假的?”劉一舟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你這樣扭住了,我痛得要命,怎能說話?”

劉一舟道:“好吧!”他聽得方怡對待自己如此情深,怒火已消了大半,又想反正這孩子逃不出自己掌心,松開了手,又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給他握得一條胳臂又痛又麻,慢慢将匕首插入靴筒,見手腕上紅紅的腫起了一圈手指印,說道:“沐王府的人就愛抓人手腕,你這樣,白寒楓也這樣。沐家拳中這一招‘龜抓手’,倒也了得。”他将“龜抓手”這個“龜”字說得甚是含糊,劉一舟沒聽明白,也不加理會,又問:“方師妹失了我給她的那根銀釵,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我給你的烏龜爪子抓得氣也喘不過來,須得歇一歇再能說話。總而言之,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可有老大幹系。”

這次劉一舟聽明白了“烏龜爪子”四字。但他惱怒的,只是韋小寶騙得方怡答允嫁他,至于口頭上給他占些便宜,卻也并不在乎,又聽他說“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可有老大幹系”,自是十分關心,忙道:“快說!別拖拖拉拉的了。”韋小寶道:“總得坐了下來,慢慢歇一會,才有力氣說話。”劉一舟沒法,只得跟着他來到林邊的一株大樹下,見他在樹根上坐了,當即并肩坐在他身畔。

韋小寶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劉一舟甚是擔心,忙問:“可惜什麽?”韋小寶道:“可惜你師妹不在這裏,否則她如能和你并肩坐在這裏,跟你談情說愛,她才真的歡喜了。”劉一舟大樂,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你怎知道?”

韋小寶道:“我聽她親口說過的。那天她掉了銀釵,冒着性命危險,沖過了清宮侍衛把守的三道關口,雖然身受重傷,還是殺了三名清宮侍衛,将銀釵找了回來。我說:‘方姑娘啊,你忒也笨了,一根銀釵,值得幾錢?我送一千兩銀子給你,這種釵子,咱們一口氣去打造它三四千枝。你每天頭上插十枝,天天不同,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插的還都是新釵子。’方姑娘說:‘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麽?這是我那親親劉師哥送給我的,你送給我一千枝一萬枝,就算是黃金釵兒、珍珠釵兒,又哪及得上我親親劉師哥給我的一只銀釵、銅釵、鐵釵?’劉大哥,你說這方姑娘可不挺糊塗麽?”

劉一舟聽了這番話,歡喜得口也合不攏來,問道:“怎麽……她怎麽半夜裏跟小郡主說話,說的又是另一套?”

韋小寶道:“你半夜三更的,在她們房外偷聽說話,是不是?”劉一舟臉上微微一紅,道:“也不是偷聽,我夜裏起身小便,剛好聽見。”韋小寶道:“劉大哥,這可是你的不是了。你什麽地方不好小便,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那可不臭氣沖天,熏壞了兩位羞花閉月的姑娘?”劉一舟道:“是,是!後來我方師妹怎麽說?”

韋小寶道:“我肚子餓得很,沒力氣說話,你快去買些東西給我吃。我吃得飽飽的,你方師妹那些叫人聽了肉麻之極的話,我才說得出口。”他只盼把劉一舟騙到市鎮之上,就可在人叢中溜走脫身。

劉一舟道:“什麽叫人聽了肉麻之極?方師妹正經得很,從來不說肉麻的話。”韋小寶道:“好吧,她正經得很,從來不說肉麻的話。她說:‘我那親親劉師哥!’又說:‘我那個又體貼、又漂亮的劉師哥!’他媽的,你聽了不肉麻,我可越聽越難為情。哼,也不害臊,說這種話!”劉一舟心花怒放,卻道:“不會吧?方師妹怎會說這種話?”韋小寶道:“好,好!算是我錯了。劉大哥,我要去找東西吃,失陪了。”說着站起身來。

劉一舟正聽得心癢難搔,如何肯讓他走,忙在他肩頭輕輕一按,道:“韋兄弟別忙走!我在路上買了幾張作幹糧的薄餅,你先吃了,說完話後,到前面鎮上,我再好好請你喝酒吃面,跟你賠不是。”說着打開背上包裹,取了幾張薄餅出來。

韋小寶接了一張薄餅,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幾下,說道:“這餅鹹不鹹、酸不酸的,算什麽玩意兒?你倒吃給我看看。”将那缺了一角的薄餅還給他。

劉一舟道:“這餅硬了,味道自然不大好,咱們對付着充充饑再說。”說着将餅撕下一片來吃了。

韋小寶道:“這幾張不知怎樣?”将幾張薄餅翻來翻去地挑選,翻了幾翻,說道:“他媽的尿急,小便了再來吃。”走到一棵大樹邊,轉過了身子,拉開褲子撒尿。

劉一舟目不轉睛地瞧着他,怕他突然拔足逃走。

韋小寶小便後,回過來坐在劉一舟身畔,又将幾張薄餅翻來翻去,終于挑了一張,撕開來吃。劉一舟追趕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餓了,拿了一張薄餅也吃,一面吃,一面說道:“難道方師妹跟小郡主這麽說,是故意怄我來着?”

韋小寶道:“我又不是你方師妹肚子裏的蛔蟲,怎知道她的心思?你是她的親親好師哥,怎麽你不知道,反來問我?”劉一舟道:“好啦!剛才是我魯莽,得罪了你,你可別賣關子啦!”韋小寶道:“既這麽說,我跟你說真心話吧。你方師妹十分美貌,我倘若不是太監,原想娶她做老婆的。不過就算我不娶她,只怕也輪不到你。”劉一舟急問:“為什麽?為什麽?”韋小寶道:“不用性急,再吃一張薄餅,我慢慢跟你說。”

劉一舟道:“他媽的,你說話總是吞吞吐吐,吊人胃口……”說到這裏,忽然身子晃了一晃。韋小寶道:“怎麽?不舒服麽?這餅子只怕不大幹淨。”劉一舟道:“什麽?”站起身來,搖搖擺擺地轉了個圈子,突然摔倒在地。

韋小寶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說道:“咦!你的薄餅裏怎會有蒙汗藥?定是你想迷倒你師妹,卻自己糊裏糊塗地吃了。”劉一舟唔了一聲,已然人事不知。

韋小寶又踢了兩腳,見他全然不動,于是解下他腰帶褲帶,将他雙足牢牢綁住,又把他雙手反綁了。見大樹旁有塊石頭,用力翻開,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亂石,将亂石一塊塊搬出,挖了個五尺來深的土洞,笑道:“老子今日活埋了你。”将他拖到洞中,豎直站着,将石塊泥土扒入洞中,用勁踏實,泥土直埋到他上臂,只露出了頭和肩膀。

韋小寶甚是得意,走到溪水旁,解下長袍浸濕了,回到劉一舟身前,扭絞長袍,将溪水淋在他頭上。

劉一舟給冷水一激,慢慢醒轉,一時不明所以,欲待掙紮,卻絲毫動彈不得。只見韋小寶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瞧着自己,過了一陣,才明白着了他道兒,又掙了幾下,直是紋風不動,說道:“好兄弟,別開玩笑啦!”

韋小寶罵道:“直娘賊,老子有多少大事在身,跟你這臭賊開玩笑!”重重一腳踢去,踢得他右腮登時鮮血淋漓,又罵道:“方姑娘是我老婆,憑你也配想她?你這臭賊扭得老子好痛,又打我耳光,又用鞭子抽我,老子先割下你耳朵,再割你鼻子,一刀刀地炮制你。”說罷拔出匕首,俯下身子,用刃鋒在他臉上撇了兩撇。

劉一舟吓得魂飛天外,叫道:“好兄……韋……韋兄弟,韋香主,請你瞧着沐王府的情分,高……高擡貴手。”韋小寶道:“我拚了性命,從皇宮裏救了你出來,你卻恩将仇報,居然想殺我,哼哼,憑你這點兒道行,也想來太歲頭上動土?你叫我瞧着沐王府的情分,剛才你拿住我時,怎地又不瞧着天地會的情分了?”劉一舟道:“确實是我不是,是在下錯了!請……請……請你大人大量。”

韋小寶道:“我要在你頭上割你媽的三百六十刀,方消我心頭之恨!”提起他辮子,一刀割去。那匕首鋒利無比,嗤的一聲,便将辮子切斷,再在他頭頂來回推動,片刻之間,頭發紛落,已剃成個禿頭。韋小寶罵道:“死賊禿,老子一見和尚便生氣,非殺不可!”

劉一舟賠笑道:“韋香主,在下不是和尚。”韋小寶罵道:“你他媽的不是和尚,幹嗎剃光了頭皮,前來蒙騙老爺?”劉一舟心道:“明明是你剃光了我頭發,怎麽怪我?”但性命在他掌握之中,不敢跟他争論,只得賠笑道:“千錯萬錯,都是小人不是,韋香主大人大量,別放在心上。”韋小寶道:“好,那麽我問你,方怡方姑娘是誰的老婆?”劉一舟道:“這個……這個……”

韋小寶大聲道:“什麽這個那個?快說!”提起匕首,在他臉上揮來揮去。劉一舟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小鬼是個太監,讓他占些口頭上便宜便了,否則他真的一劍揮來,自己少了個鼻子或是耳朵,那可槽糕之極,忙道:“她……她自然是韋香主……是韋香主你的夫人。”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她,她是誰?你說得明白些。老子可聽不得和尚們含含糊糊地說話。”劉一舟道:“方怡方師妹,是你韋香主的夫人。”

韋小寶道:“好!咱們可得把話說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朋友?”劉一舟聽他口氣松動,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來不敢高攀。韋香主倘若肯将在下當做朋友,在下……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韋小寶道:“我把你當做朋友。江湖上朋友講義氣,是不是?”劉一舟忙道:“是,是。好朋友該當講義氣。”韋小寶道:“朋友妻,不可戲。以後你如再向我老婆賊頭賊腦,不三不四,那算什麽?你發下一個誓來!”

劉一舟暗暗叫苦,心想又上了他當。韋小寶道:“你不說也不打緊,我早知你鬼鬼祟祟,不懷好意,一心想去勾搭我老婆。”劉一舟見他又舞動匕首,眼前白光閃閃,忙道:“沒有,沒有。對韋香主的夫人,在下決不敢心存歹意。”韋小寶道:“以後你如向方姑娘多瞧上一眼,多說一句話,那便怎樣?”劉一舟道:“那……那便天誅地滅。”韋小寶道:“那你便是烏龜王八蛋!”劉一舟苦着臉道:“對,對!”韋小寶道:“什麽對?對你什麽個屁?”将匕首尖直指上他右眼皮。劉一舟道:“以後我如再向方師妹多瞧上一眼,多說一句話,我……我便是烏龜王八蛋!”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既是這樣,便饒了你。先在你頭上淋一泡尿,這才放你。”說着将匕首插入靴筒,雙手去解褲帶。

突然之間,樹林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韋小寶聽得是方怡的聲音,又驚又喜,轉過頭去,只見林中走出三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方怡,其後是沐劍屏和徐天川。隔了一會,又走出二人,卻是吳立身和敖彪。

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早将韋劉二人的對答聽得清清楚楚,眼見韋小寶要在劉一舟頭頂撒尿,結下永不可解的深怨,方怡忍不住出聲喝止。

韋小寶笑道:“原來你們早在這裏了,瞧在吳老爺子面上,這泡尿免了吧。”

徐天川急忙過去,雙手扒開劉一舟身畔的石塊泥土,将他抱起,解開綁在他手腳上的腰帶褲帶。劉一舟羞愧難當,低下頭,不敢和衆人目光相接。

吳立身鐵青了臉,說道:“劉賢侄,咱們的性命是韋香主救的,怎地你恩将仇報,以大欺小,對他又打又罵,又扭他手臂?你師父知道了,會怎麽說?”一面說,一面搖頭,語氣甚是不悅,又道:“咱們在江湖上混,最講究的便是‘義氣’兩字,怎麽可以争風吃醋,對好朋友動武?忘恩負義,那是連豬狗也不如!”說着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他越說越氣,又道:“昨晚你半夜裏這麽火爆霹靂地沖了出來,大夥兒就知道不對,一路上尋來,你将韋香主打得臉頰紅腫,又扭住他手臂,用劍尖指着他咽喉,倘若一個失手,竟然傷了他性命,那怎麽辦?”

劉一舟氣憤憤地道:“一命抵一命,我賠還他一條性命便是。”

吳立身怒道:“嘿,你倒說得輕松自在,你是什麽英雄好漢了?憑你一條命,抵得過人家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的韋香主?再說,你這條命是哪來的?還不是韋香主救的?你不感恩圖報,人家已經要瞧你不起,居然膽敢向韋香主動手?”

劉一舟給韋小寶逼得發誓賭咒,當時命懸人手,不得不然,此刻身得自由,想到這些言語都已給方怡聽了去,委實羞憤難當,吳立身雖是師叔,但聽他唠唠叨叨地教訓個不休,不由得老羞成怒,把心一橫,惡狠狠地道:“吳師叔,事情是做下來了,人家姓韋的可沒傷到一根寒毛。你老人家瞧着要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吳立身跳了起來,指着他臉,叫道:“劉一舟,你對師叔也這般沒上沒下。你要跟我動手,是不是?”劉一舟道:“我沒說,也不是你的對手。”吳立身更加惱怒,厲聲道:“倘若你武功勝得過我,那就要動手了,是不是?你在清宮中貪生怕死,一聽到要殺頭,忙不疊地大聲求饒,趕着自報姓名。我顧着柳師哥的臉面,這件事才絕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弟子,算你運氣。”那顯然是說,你如是我弟子,早就一刀殺了。

劉一舟聽他揭破自己在清宮中膽怯求饒的醜态,低下了頭,臉色蒼白,默不作聲。

韋小寶見自己占足了上風,笑道:“好啦,好啦,吳老爺子,劉大哥跟我大家鬧着玩,當不得真。我向你讨個情,過去的事,別跟柳老爺子說。”

吳立身道:“韋香主這麽吩咐,自當照辦。”轉頭向劉一舟道:“你瞧,人家韋香主畢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寬大?”

韋小寶向方怡和沐劍屏笑道:“你們怎麽也到這裏來啦?”方怡道:“你過來,我有句話跟你說。”韋小寶笑嘻嘻地走近。劉一舟見方怡當着衆人之前,對韋小寶如此親熱,手按刀柄,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忽聽得啪的一聲響,韋小寶已吃了記熱辣辣的耳光。

韋小寶吃了一驚,跳開數步,手按面頰,怒道:“你……你幹嗎打人?”

方怡柳眉豎起,漲紅了臉,怒道:“你拿我當什麽人?你跟劉師哥說什麽了?背着人家,拿我這麽糟蹋輕賤?”韋小寶道:“我可沒說什麽不……不好的話。”方怡道:“還說沒有呢,我一句句都聽見了。你……你……你們兩個都不是好人。”又氣又急,流下淚來。

徐天川心想這是小兒女們胡鬧,算不得什麽大事,可別又傷了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和氣,當下哈哈大笑,說道:“韋香主和劉師兄都吃了點小虧,就算扯了個直。徐老頭可餓得狠了,咱們快找飯店,吃喝個痛快。”

突然間一陣東北風吹過,半空中飄下一陣黃豆般的雨點來。徐天川擡頭看天,道:“這時候平白無端地下這陣頭雨,可真作怪。”眼見一團團烏雲從東北角湧将過來,又道:“這雨只怕不小,咱們得找個地方躲雨。”

七人沿着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劍屏傷勢未愈,行走不快。那雨越下越大,偏生一路上連一間農舍、一座涼亭也無,過不多時,七人都已全身濕透。韋小寶笑道:“大夥兒慢慢走吧,走得快是落湯雞,走得慢是落湯鴨,反正都差不多。”

七人又行了一會,聽得水聲,來到一條河邊,見溯河而上半裏處有座小屋。七人大喜,加快了腳步,行到近處,見那小屋是座東歪西倒的破廟,但總是個避雨之處,雖然破敗,卻也聊勝于無。廟門早已爛了,到得廟中,觸鼻盡是黴氣。

方怡行了這一會,胸口傷處早已十分疼痛,不由得眉頭緊蹙,咬住了牙關。徐天川拆了些破桌破椅,生起火來,讓各人烤幹衣衫。天上黑雲越聚越濃,雨下得越發大了。徐天川從包裹中取出幹糧面餅,分給衆人。

劉一舟将辮根塞在帽子之中,勉強拖着一條辮子。韋小寶笑吟吟地對他左瞧右瞧。

沐劍屏笑問韋小寶:“剛才你在劉師哥的薄餅之中,做了什麽手腳?”韋小寶瞪眼道:“沒有啊,我會做什麽手腳?”沐劍屏道:“哼,還不認呢?怎地劉師哥又會中蒙汗藥暈倒?”韋小寶道:“他中了蒙汗藥麽?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我瞧不會吧,他可不是好端端地坐着烤火?”沐劍屏呸了一聲,佯嗔道:“就會假癡假呆,不跟你說了。”

方怡在一旁坐着,也滿心疑惑。先前劉一舟抓住韋小寶等情狀,她們只遠遠望見,看不真切,後來劉韋二人并排坐在樹下說話,她們已蹑手蹑腳地走近,躲在樹林裏,眼見一張張薄餅都是劉一舟從包裹中取出,他又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韋小寶,防他逃走,怎麽一轉眼間就會昏迷暈倒?

韋小寶笑道:“說不定劉師兄有羊吊病,突然發作,人事不知。”

劉一舟大怒,霍地站起,指着他喝道:“你……你這小……”

方怡瞪了韋小寶一眼,道:“你過來。”韋小寶道:“你又要打人,我才不過來呢。”方怡道:“你不可再說損劉師哥的話,小孩子家,也不修些口德。”韋小寶伸了伸舌頭,便不說話了。劉一舟見方怡兩次幫着自己,心下甚是受用,尋思:“這小鬼又陰又壞,方師妹畢竟還是對我好。”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七人圍着一團火坐地,破廟中到處漏水,極少幹地。突然間韋小寶頭頂漏水,水點一滴滴落向他肩頭。他向左讓了讓,但左邊也有漏水。方怡道:“你過來,這邊不漏水。”頓了一頓,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韋小寶一笑,坐到她身側。

方怡湊嘴到沐劍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沐劍屏咭的一笑,點點頭,湊嘴到韋小寶耳邊,低聲道:“方師姊說,她跟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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