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苦肉計

夏夜寂寂,風過似也無聲,長空懸月,映照月下人那一雙含情美目,水波流轉間,膝上美人玉腕輕擡,撚起酒盅擱到他嘴邊。

穿過這偌大庭院,有一人正伫立窗邊,望着這頭兩人纏綿身影。

“侍蘭,離大婚之夜已過了幾日?”

“回夫人,不多不少,恰好十日。”

“是嗎?”問不似在問,她擡手将窗子又推開些,似要将院中人的身影看得更仔細。

身後侍女忍不住問:“夫人,您何苦夜夜伫立于此,看殿下與他人……”

君硯藍卻像沒聽見這一句,收了扶在窗沿的手,回過身來,“侍蘭,你跟随我這些年來,我待你如何?”

這一問清冷,令聽者若見高山極地之雪,徹骨的寒。

“小……小姐……”她驚得後退一步,一時失言喊錯,“不……夫人,夫人待侍蘭自然是情深意重,若不是夫人,侍蘭早在七歲時便已命喪荒野,如今也斷不可能有幸侍奉您左右。”

“那麽,若要你在将軍府與我之間選擇,你選誰?”

“夫人,您……”她雙目霍然睜大,視線落在那一線微微抿起的櫻唇上,“我……我選夫人!”

千裏之外,谷裏司徒府中,昏暗的西廂房裏,也恰有相似的對話,“孤刃,你跟随我這些年來,我待你如何?”

“将軍于我恩重如山。”立在陰影裏的人不假思索如是道,卻在這最後一個“山”字落下之時被闫律衣勒住了咽喉。

“那麽,你便是這樣回報本将軍的?”

“孤刃……不明白……将軍意思。”

“今日那梁世子的護衛,你可是有意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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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扼在他頸上的手又用力三分。

“嗯?”

“留着……她……對将軍有用。”

“一個小小的護衛,于我而言有何用處?不需要她開口,本将軍自有辦法查清容烨所在,以絕後患。我将你安置在司徒老頭身邊,你莫不是真成了他的人?他與那護衛有何幹系?為何如此袒護她?你又究竟替誰辦事?我?司徒老頭?還是……容烨?”

他瞳孔驟然一縮,忽聽窗外傳來花盆碎落在地的聲音。

“誰!”兩人齊齊低喝一聲,朝門外掠去。

闫律衣和孤刃兩人齊齊從房中掠出去之時,正見一黑影從檐下閃過,看身形小巧,似是個女子。兩人對視一眼,追了出去。

兩位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尤其以孤刃的輕功,要追上此人絕非難事,然而他腳下卻忽然一滞,這個時辰,出現在這裏的……這一滞過後,他半空中一個躍起,一腳踏上檐下廊柱,先闫律衣一步轉過拐角,一個急旋落地,扣住了黑衣人的肩。

随即他霍然瞪大了眼睛,果然。

黑衣人卻在笑,擡手取下他腰間佩劍,塞進他手裏,“用這個,朝我心口來。”

他看一眼君初瑤身後,見闫律衣還未追來,低聲道:“世子妃,您……”

她依舊在笑,這回笑得狡黠,“你猜他為什麽還沒到?放心,我有辦法脫身,等他一過這拐角,你就拔劍向我,不要猶豫。”

孤刃經她一提醒,也覺得奇了,方才他猜到黑衣人身份,先一步上前來,可那時兩人一前一後相差不過一丈餘些,闫律衣為何現在還沒到?

他尚在猶豫,又聽君初瑤急急催一聲:“不想你主子守寡,就聽我的,記住,快,準,狠。”

他點點頭,決定信這女子一次。

……

月下人抿一口盅中美酒,聽見身後動靜,嘴角噙一抹笑意,對膝上美人輕聲道:“下去吧。”随即回身看了看來人,笑意盈盈地端詳她半晌,“想清楚了?”

容炀這一句,帶些不明所以的笑意,問得君硯藍朝後退一步,下好的決心又動搖幾分。

“不用急,這才十日。”他手中酒盅輕旋,“沒想清楚就回去。”

“十日?”她上前一步,再開口時已無半分猶豫,“于你而言是十日,于我而言卻比十年漫長,可即便真過了十年也一樣,我還是你的棋子。”

“你倒是想得明白。”他一笑,站起身來,“于我而言,這世上只有兩種人,一是對手,二是棋子,你是後者,理應慶幸。”

她不說話,将唇緊抿成一線。

“你若心甘情願當這棋子……”他擡手撫過她耳後,俯下身輕靠在她肩頭,“我未必有一日會舍你。不過,若你不肯以棋子自居,反對我有所保留……”他将手擱在她腰間一握,“那我便不得不提前舍了你。”

她一顫,忽覺一陣痙攣,想往後退去,奈何身子被他锢住,只得擡手推了推他。

容炀感覺到懷中人氣息異樣,放開手朝後退一步。沒了依靠的人一下子朝後倒去,癱軟在地上喘着粗氣,擡起的眸子緊緊盯着眼前的人,似有不甘。

他看一眼她按在小腹的手,思忖半刻,蹲下來把了把她的脈,神色一變。

……

谷裏城郊密林中,昏黃月色下,也有人問出相似的話,“大司徒今夜抛開一切顧慮,不懼險阻來到此地,看來……是想清楚了?”

轎中人隔着簾子對轎外笑,“你小子先前所說勢在必得之由,可是因為她?”

轎外人負手而立,眼望着城中燈火久久未移,半晌後道:“我意在天下,本勢在必得,只是因了她,想換種方法。”

“所以便來尋老夫,望老夫同你合作,以求不傷前韶子民一分一毫?”

“正是。”

轎中人似輕嘆一聲,“這世上絕無可能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她當真是公主?”

“您今日會來,心中應已有答案。”

“這孩子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麽……”他長嘆一聲,“老夫可以答應你,也望你答應老夫,讓這孩子此後不再受人世凄苦。”

容烨并沒有立即應承下來,從來不徐不疾應手得心的人此番卻輕嘆了一聲,道:“不論前路如何,定當盡我所能。”

……

孤刃點頭的一瞬,君初瑤背在身後的手輕輕一拂,随即便見闫律衣到了。下一瞬,孤刃的劍和闫律衣的手掌同時向她襲去,一個朝着心口,一個朝着後背,她在中間,避無可避。

緊接着,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她合上眼,手指一動,兩人殺招在離她一寸之遙的地方驀然停下。

“起!”她一聲輕喝,騰空而起,不偏不倚避開兩人,身在半空,手指一拂。

闫律衣和孤刃反應過來時,君初瑤在他們上頭,而他們的殺招,竟都向着對方,兩人一愣過後便是一驚,急急收招,這一下大力使出後又倏爾收回,令兩人一下朝後退出十丈有餘,站定後皆覺喉間湧上來一股腥甜。

君初瑤身在房頂,俯瞰底下兩人,閑閑笑道:“兩位可還好?”

兩人霍然擡頭,望向檐上笑得狡黠的少女,乍看之下,那纖細的身軀如柳枝一折,而再看一眼,則又覺傲然挺拔,如山石間拔地而起的竹。夏夜裏,她眸中倒映的月光卻清冷,似将這世間萬物靜靜包容。

兩人只覺得奇,覺得不可思議,卻不知少女額間正沁着細密的汗,為方才那一剎時機把握分毫不差暗暗慶幸。

“不說話,看來是不太好了。”她聳聳肩,“你們也見着了,這司徒府困不住我,我之所以留着,是因為我想留。你們大可繼續費心費力地想法子除掉我,祝二位盡早成功。”

這番話若是放在先前,定讓闫律衣嗤之以鼻,可放在眼下,他不得不信。方才兩人合力出手,明明是死招,萬萬不可能躲過的死招,可就在那一剎間,眼前人忽然不見,再一瞬過後,竟在他頭頂出現。

實在太快。

兩人都在出神,心中所想卻截然不同。孤刃的手按在心口,将那一股腥甜強壓下去,眼中神色是感激與贊許。他這一生輾轉于三位主子身側,似在夾縫中求生,真如其名,一劍孤刃。可就在方才,他忽然間明白過來,他并非孤身一人。

這世上自然有将屬下的命視作蝼蟻的主子,一如闫律衣,卻也有不惜自己深陷險境來換得屬下平安的主子,一如君初瑤。

從打翻花盆到此刻,每一步,稍有不慎便是性命攸關,而她無所畏懼,一計苦肉,只求孤刃能夠在闫律衣心中重獲信任。

“大司徒!”一匹快馬穿過谷裏城,急急朝密林中來,到得玄色轎子跟前驀然停住。

“何事驚慌?”

來人下了馬,看了看容烨,面上露出猶豫神色。

“自今日起,梁世子便是我司徒府貴人,有話但說無妨。”

他一抱拳,朝容烨行了個禮,轉頭道:“回大司徒,今日來到府上的那位姑娘……”

容烨霍然擡首,大司徒眉頭一跳,正欲喝問出口,卻聽那報信人自己也有些不信地喃喃道:“将闫将軍打成了重傷。”

兩人長籲一口氣,随即皆覺得這話似是哪裏出了問題,“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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