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共枕

玄色轎子回到司徒府時,裏頭沒有一絲動靜,恍若方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殺戮從未起過。

君初瑤也已回到房中,剛換下夜行衣,忽從銅鏡中瞥見身後窗子閃過一道黑影,随即有人破窗而入,她一驚,擡手拔劍出鞘,回身便是一招猛砍,手中劍落下那瞬見着來人的臉,又是一驚,想收招卻已來不及。

來人輕笑一聲,擡手扣住她執劍的手腕,兩指在劍上一拂,劍身扭轉,“咣當”一聲落地。

君初瑤愣了愣,随即反應過來,撲進了來人懷裏。

這一撲,迎面而來一股淡淡芝蘭香,她只覺這氣息令人心安,忍不住要迎個滿懷,便又朝他懷裏拱了拱。有心責怪他一聲不吭就走,也有心怒罵他挑這種時候以這種方式出現,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不想破壞這一刻兩人間無言靜好。

他似是因她這一撲愣了愣,轉而笑了起來,一手将她攬住,一手撫上她散落下來的發絲。這一觸光滑柔軟,如綢如緞,忽然也便覺着,先前思忖的那番說辭解釋無需再提。

她感覺到發上傳來的力度,突然像想起什麽,從他懷裏掙脫,抓起他的右手急急道:“你的傷怎麽樣?”

“不礙。”容烨攤開手掌任由她翻看,“小傷。”

“那肩上呢?”她說着便将手朝他肩上移去,随即一滞。

“你要看?”他笑了笑,“倒也無妨。”說着便擡手去解腰帶。

她一愣,推開他的手,“誰要看了。”這一句語氣略帶嗔怪,看在他眼裏似欲迎還拒,于是他手中動作未停,當真将腰帶解了。他着單衣,衣袍松開之時露出裏頭如玉肌膚,淡淡一線,似水天相接處溫柔卻有力的弧度,君初瑤看了,傻了。

容烨一邊盯着她面上神色變換,一邊擡手在半空一拂,那床頭的腰帶便像長了翅似地飛到了他手中。

他輕笑一聲,“腰帶被拿走了,我不過來換回罷了。”

君初瑤被這捉弄羞惱,總覺得自己在這人面前永遠處于下風,何時也能占着他的便宜?這麽一想,她瞪他一眼,上前一把扯下他的衣袍。

原是想一報還一報,也捉弄捉弄他的,可衣袍褪下的一瞬,她卻驀地愣住了,半晌看着他背脊喃喃道:“這些傷……”

容烨沒想到她會突然上前來,此刻也是一愣,半挂在腰間的衣袍不知是該穿還是該褪,他最終一動未動,也未回身,笑了笑,“吓着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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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搖頭,忽然又意識到他此刻背對着自己,看不見她動作,補上一句:“沒有,沒有。”

她看着他背上疤痕,不知為何想擡手去觸,這一道道深深淺淺,新新舊舊,在指下凹凸,她鼻子一酸,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容烨卻笑得輕巧,“從前總記不住教訓,将後背留給了不該留的人。”

她指尖一顫,落在他後心位置,這一刀,幾乎是致命的傷。

“這是在戰場上,大概十二歲,或者……十三歲,被叛軍所傷,所幸穿了護甲,也不過在鬼門關前兜了一圈。”

她點點頭,怔怔地又将手落向他腰間。

“這是十六歲,奉父王之命視察災情,南下途中遇刺,為躲開敵手致命一劍所受。”

她指尖微涼,一寸寸撫過他背上傷疤,似要将它們小心翼翼地抹去,又似在熨燙那些她來不及陪伴在他身側的歲月,讓它們一并随時間流去,直到望不見。

她眨一下眼睛,一滴滾燙滑落。

這世上愈是光鮮亮麗的人,他們的內裏也便愈千瘡百孔。他翻雲覆雨的背後是如永夜般漫長的傷與痛,他縱橫捭阖的腳下是漫漫血水彙成的河,他一路往前,一路厮殺,卻也可能有一日要倒在那萬人壘起的屍山之上。

君初瑤忽然上前一步環住他,将臉貼在他後心的疤痕上,“那就将你的後背留給我。”

容烨似是一顫,沒了先前那步步從容,低頭看一眼環在自己腰間的手,擡手輕輕覆上,“你只管躲在我身後就行。”

她拼命搖頭,“我沒你想的那麽脆弱,我可以保護自己,也想試着保護你,将你的後背留給我,不要像先去那樣在危險來的時候推開我。我不需要人為我擋刀,不需要人替死,我不想成為你的軟肋。”

她一口氣說出一連串的話,說到最後兩字時,不知為何淚如泉湧。

容烨輕輕移開她的手,回身擁住她,笑了笑,“怎麽會?”

“這一路走來,你始終兼顧着前頭的事和後頭的我,卻從不讓我看見你在做什麽。我很不安……盡管你做什麽都是游刃有餘的樣子,可我就是不安。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麽,不知道下一瞬将會發生什麽,不知道你面臨的敵人是誰,我無法防備,只能躲在你身後,看着你披荊斬棘,看着你受傷,我想做些什麽,我可以做些什麽的,對不對?”她擡起頭來,一動不動地看着他,似在等他回答。

對不對?他有一瞬發怔。

她說的沒錯,他将她好好地護在身後,想護得她周全,卻忽視了最重要的一點,她在他身後,看不見前路。

“你說得對,是我忘了顧及你的感受。不過……”他低頭看看懷裏的人,笑了笑,“你倒是也顧及顧及我,別亂動了成不成?”

君初瑤一愣,擡起頭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看得他最終咬了咬牙,切齒道:“天冷,讓我把衣服穿了。”

“哦。”她放開他,這麽一放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大夏天的怎麽會冷?

随即她似乎明白過來什麽,臉“唰”一下燙起來,“是……是有點冷,我去關窗子。”

說着去關窗子的人,轉身後悄悄從銅鏡裏看着他。

宮中的服飾大多華貴而繁缛,他不愛穿,平日裏總是一身白衣,即便不是白的,也穿得淺,總讓人覺得儒,覺得雅,覺得不染纖塵。而今日他一襲黑衣,似與這夜色融為一體,缱绻墨色中生出別樣的美,如一幅瑰麗山水畫。

她仔細想了想,覺得黑色似乎更适合他,不過……他動作怎麽這麽慢?單衣罷了,怎的半天穿不完?莫不是穿衣時扯着了肩上的傷?

想到這裏,她猛一回身,卻見容烨恰好将腰帶系上,擡頭瞥了她一眼,“為了顧及你的感受,特意穿得慢了些,你不是想看?”

她一副石化了的模樣,覺得臉都要燒起來了。

容烨笑了笑,看一眼床榻,“時候不早了,睡吧,我在。”

君初瑤愣了愣,這就是他冒着風險來到這裏的原因?擔心她先後經歷兩場風波後無法安心入眠?

“那……那你呢?”

“我不累,累了便在屋頂睡。”他說着執劍抱臂走到窗子前,看了看外邊天色,俨然是一副護衛模樣。

她看他背影半晌,心中一時五味雜陳,最後還是走了過去,“孤刃會守着的,你也睡吧。”

容烨低頭看一眼她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挑了挑眉。先前這一路走來,兩人同住客棧時為了安全着想,總是只安排一間房,她睡在床上,他便在地上鋪張小床,雖是無人明說,卻都明白這其中緣由。

兩人共枕本來無妨,可容炀的事是一個疙瘩,留在彼此心上總歸無法解開,她不能釋然,他便也不會強求,就這麽依着她,等她想開的一天。

而她眼下這一小小的動作,在他看來有些不可思議。他眨兩下眼睛,似在問她。

她收回手,摸了摸鼻子,垂下眼道:“嗯……那個……你不是有傷嘛,還有……我覺着這床看着好像……”她轉頭看了看床榻,一句“挺大的”到了嘴邊一滑,變成了,“好像不太安全。”

說罷真覺得這床很是可疑,走過去上上下下察看起來。

他輕笑出聲,也不知是因她這滑稽的借口,還是因心裏歡喜,擱下劍也走到了床榻邊:“還是我來看吧。”

這一夜,谷裏的風輕輕搖曳,吹在面對面相擁的人心裏,一陣暖意一陣酥麻。

“初瑤。”

“嗯。”

“拿前韶給你當聘禮可好?”

“前……前韶?聘……聘禮?”

“嗯,這就是我這次來谷裏想要的東西。”

“哪有人娶妻……江山為聘的啊?”

“你不要?”

“我……前韶而今民不聊生,大片百姓流離失所,吃不飽穿不暖,綏國無力改變現狀,若是梁國能,便再好不過了。只是……為何說是……給我的?”

“我的便是你的,有何不對?”

夜色悄悄,月色悄悄,低語悄悄。

“那你打算怎麽做?”

“有大司徒幫我,應該不難。”

“擔心了半天,敢情你倆是一夥的啊!哦,對了,那個闫律衣是怎麽回事?先前那些刺客都是他派來的嗎?”

“起先那些不是,今日船上那些是。”

“這将軍身手一般,還不如孤刃,腦子也一般,被我一吓就唬住了。”

“身手再一般也在你之上,別太輕敵,今天又使幻術了?”

“嗯……”

“以後不是危急時刻,別輕易用。”

“哦……”

“我倒是不敢誇你,怕你下回還這樣随随便便拿自己性命開玩笑,不過你今日的确做得不錯,算幫了我一個大忙。孤刃這顆棋子,安了十幾年,若是還未真正起作用便廢了,實在可惜。”

“我幫他不只是為了幫你,居上位者為坐穩這位子确實需要許多墊腳石,可我總覺得,能少一顆便是一顆,他們的命不比誰低賤,他們将這命交到你手裏,也須你好好珍惜。”

“你是在說孤刃,還是在說離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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