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谷裏舊事

興許是機緣巧合,“谷裏”二字恰似“故裏”,聽在離鄉十六載的人耳裏,難免生出惆悵。君初瑤在司徒府悶了幾日,終于忍不住想出去走走,看看闊別十六年的谷裏城如今成了什麽樣。

她倒是想一個人去的,總覺此景獨賞最好,可大司徒似是放心不下,說要一道去,還帶上了孤刃。她不确定大司徒是否知曉孤刃其實是容烨的人,不過無妨,就眼下看來,他們是站在同一邊的。

長寧山高水淺,谷裏卻恰好相反,大川大河縱橫交錯,乃名副其實的水鄉。入城須行水路,三人一船,加個船夫,邊看周遭景致邊聊着。

“大司徒,其實我一直想問,您的府邸為何不建在谷裏城中?”

老人家眯着眼望了望遠處城樓,“韶國滅,人事遷,徒留城中,豈不觸景而生情,何苦自擾?”

君初瑤也循着他的視線望去,半晌後輕輕說了句:“也是。”

一陣風吹過,水波輕漾,船也跟着微微蕩起來,這一蕩,蕩得人心底一陣恍惚,眼前好似又是前世光景,繁華的都城,熱鬧的街市,吆喝的商販,林立的城樓,她在城牆之上作畫,侍女急匆匆跑上來,“公主,城牆上風大,您快些下來吧。”

她不回頭,專心于手中畫筆,“待我畫完。”

“您日日身在這城中,這谷裏城也是日日一個模樣,有何可畫的?”

她笑笑,“興許有一日它就變了,也興許有一日,我就再也見不着它了呢?”

于是也便一語成谶。

這一瞬恍惚過後,護城河忽入眼簾,她心中一動,眼前似又換了副景象。

清澈見底的護城河水被浸染成血色,駁岸上壘砌的條石不是這般舊舊的模樣,而要新一些,城牆上滿布的楓藤褪去,上頭傳來號角與戰歌,千萬将士齊齊高喝,聲聲巍峨:“泱泱谷水,佑吾城池!吾以吾身,佑吾大韶!昔之昭昭,與國同昌!今之殇殇,與國同亡!”

君初瑤凝視着城牆之上,不知何時淚盈滿眶,一字一頓念:“泱泱谷水,佑吾城池。吾以吾身,佑吾大韶。昔之昭昭,與國同昌。今之殇殇,與國同亡。”

她的聲音不似容泠脆如銀鈴,也不似君硯藍冷若冰霜,是如其人般柔中帶剛,細膩中自有铿锵之色,這一首擲地有聲的戰歌被她念出,似從渺遠之地披風帶雨而來,即便是并不能領會其中意味的孤刃,也聽得心頭一顫,如受切膚之痛。

君初瑤意識到自己失态,忙低頭收了淚,随即笑道:“聽聞這是韶國的戰歌,覺得應景,便念出來了,大司徒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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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回她一笑,随即長嘆一聲:“倒真是有十六年,未聽見這戰歌了。”

她不說話,忽然像想起什麽,回頭看了一眼孤刃,随即一擡手,拔出他腰間佩劍。劍出鞘,在烈日下似一道刺眼的光,孤刃一愣,還未反應過來,便見她指尖按在刀鋒上,輕輕一劃。他驚得一下子跳起來,腰直到一半卻又僵住,欲上前制止的手滞在半空。

她不像要自傷,只是在指尖劃開了一道小口,随即将傷口沒入了河水裏。那猩紅自她指尖暈開去,漾入這清澈的護城河水中,一道一道的血色漣漪。而她面上神情平靜,望着自己的血與河水相融,直到河面又恢複澄清之色才将手移開,随意扯了截衣袖往指上一纏完事,将劍遞回到孤刃手中,然後悄悄作了個“噓”的手勢。

孤刃愣愣地接過劍,似對這世子妃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作風很是頭疼,暗自想着,到底要不要告訴主子呢?掙紮了半晌,還是決定聽命于眼前人,反正主子夜夜都來司徒府,有什麽事情不會自己瞧嗎?

大司徒佯裝未見她這一奇怪舉動,心中卻是嘆息了百遍。

無法與國同亡的公主,最終在十六年後選擇了這樣的方式祭奠她的國與她的子民,幸哉?悲哉?

君初瑤也知曉他此刻心中所想,他懂她難處,因而明知她是公主卻不相認,兩人間這一番心照不宣,正似昔日公主與老臣的默契。這一層紗雖薄,但不可揭,不應揭。

千裏外長寧城中,炎炎夏日裏正有一人端坐轎中,行于街市。轎子在一間藥鋪前停下,轎中人披面紗,被丫鬟攙着走下來。

內裏隔間,一位老者見此人進來,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也不知是哪家的夫人,這些日子常常光顧藥鋪尋診,身子也沒什麽異樣,卻回回給出一錠大得驚人的銀子,要他對自己腹中胎兒的情況保密,不對任何人講起。這銀子雖好,可他收了,總覺是不義之財,也怕招致禍患。

老者将手搭在她脈上半晌,而後道:“夫人腹中胎兒無恙,還請放心。”

她點點頭,示意了一下身後人,後邊立馬遞上來一錠銀子。她看一眼這銀子,又看一眼對面人的臉,“老先生,這銀子你收着,還按老規矩。”

他擺擺手,“已經收了您不少銀子,這回我可真不能再要了。您放心,您身子的情況我不會對任何人講起,另外,再給您帶些安神養胎的藥回去,您覺着怎麽樣?”

她微一側頭,“侍蘭,将這銀子收回去,拿了藥便來,我在轎中等你。”

“是,夫人。”

君硯藍入了轎子,手撫在小腹上停了半刻,臉上一半笑意一半恨意。容炀,你千算萬算也算不過天意,這孩子,我要定了。

谷裏城郊密林,一黑衣女子策馬而來,随即一拍馬背下馬,對林中那負手而立的背影一抱拳,“主子。”

“如何?”

“一切如您所料,二殿下正着手策反,另外,君硯藍似答應與他合作,這幾日共送出三封手書,前去試探三軍統領。這女子看起來文弱,不想竟也暗通政事。不過……她似乎對二殿下心存疑慮,留了後手。”

“哦?”

“她向二殿下提出條件,欲以腹中胎兒交換三軍令。”

“有意思。”容烨笑了笑,“君将軍那邊呢?”

“一切順利。按您指示,他佯裝未發現君硯藍暗中動作,并在三軍令一事上悄悄幫了她一把。另外,大司徒已得綏王首肯,想必很快,闫律衣便能拿到兵權南下。主子神算,時機把握分毫不差。”

他面上神色平靜,似對這誇贊無動于衷,“這是着險棋,行得好便是一勞永逸,但願不會節外生枝吧。司徒府那邊今日有什麽動靜?”

離笙愣了愣,随即明白過來他所指,垂下眼道:“他們進了城,孤刃在,主子大可放心。”

容烨點點頭,忽然回過身來,“阿笙。”

她驀然擡首,又聽他道:“那日船上的事,你可會怪我?”

“離笙的命是主子的,主子要拿去,随時都可以,更何況只是替世子妃涉險罷了,能吸引闫律衣那邊戰火,以保世子妃在司徒府的平安,是離笙之幸。”

她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決絕而冰冷,他笑了笑,“你不怪我,她卻在怪我。”

離笙聽見這話一顫,面具後的臉上似有驚訝神色浮現,“是……嗎?”

“你是我的下屬,卻又與旁人不一樣,我不想你對她抱有成見。她此前并不知情,明白過來後反倒責怪我不惜你的命。還有孤刃,是她将自己置身險境,才換得了孤刃在闫律衣心中的信任。”

離笙似是微微一怔,張了張口卻又沒說出話來。

“這些年來,你們替我賣命,為我犧牲,興許在你們眼裏,我是個無情無義的主子,為達目的誓不罷休,從不吝惜任何一條性命。”他說這話時猶自在笑,“但她不是。她不願見任何一人為她犧牲,即便那犧牲再小,再不值一提。”

“主子為何要說這些?”

“若有朝一日你在生死抉擇前猶豫,記得我今日所說便是。”

斑駁城牆落于身後,三人同行于谷裏街市,君初瑤一路走一路看,覺得有些新奇。從前她雖身在谷裏,卻深宮不出,除了在城牆上望望,倒也真沒見過街市上賣的這些玩意兒。她走得慢,剛巧身側老人家也行不快,只是可憐了孤刃,壓着步子跟在兩人身後。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嘞!都是老古董喲喂!嘉懿公主當年真跡可都在此處咯!”

三人走着,聽見這麽一句吆喝,忽然齊齊駐足。君初瑤往前頭擠了擠,想看看傳說中的自己的真跡。

她蹲下來,指着地攤上的畫卷問攤主:“小哥,這畫能給我瞧瞧嗎?”

“喲,姑娘您好眼力!這幾幅可是當年嘉懿公主的真跡嘞!是我這兒的鎮攤之寶!來,我給您拿,喲喲,您小心些,別弄壞了我這畫!”

君初瑤看着畫卷一點點在自己眼前展開來,果不其然是贗品,她當年何曾畫過這麽醜的山水畫?

她笑笑,“這位小哥,我看這畫不像是嘉懿公主真跡,您這可是行騙吶?”

“胡說!”那小哥匆匆将畫卷收起,“怎會不是呢?我家中曾是這谷裏城富甲一方的商行,這些畫,是我祖父入宮受賞時老韶王賜的咧!”

她搖了搖頭正欲走開,忽然又被叫住。

“姑娘且慢!您說我這畫是假的,那您過來,來,看看這幅!”

君初瑤本無意再看,可那小哥滿臉熱情地招呼,她無奈只好轉頭回去,然而這一步踏回,她霎時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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