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鬧事風波(一)

眼前展開的畫卷足一丈有餘,畫中所繪乃前韶都城谷裏風貌,大至原野、浩河、瓊樓,小至市井、舟車、人馬,繁而不亂一氣呵成,約莫是畫者立于韶王宮城牆之上俯瞰整座城池所作。整幅畫一眼望去濃墨重彩大氣磅礴,若再多瞧一番,還可見其處處精雕細琢,筆法用墨宛若天工。

此畫一出,引得街市上的人紛紛注目而來,指指點點間是一片片的贊嘆之辭。

“這畫妙啊!這是咱谷裏城昔日的繁華景象,你們年輕人可都沒有瞧過咧!”這聲音聽來顫顫巍巍,似是個老者。

“爺爺,爺爺,這真是咱們谷裏城嗎?那些高樓看着真美,那是哪兒呀?”

“是王宮,是咱們韶王宮!”

“哎,老頭子,你看,那裏,那裏!那不是咱兒子當年娶媳婦走過的汴橋嗎?”

“可不是嘛!可惜這橋十六年前就被拆了……如今是見不着啦。”

“沒想到,我們谷裏從前竟是這麽美!”這聲音聽上去是個年輕姑娘。

“要是能重建就好了!”這回是個年輕小夥。

“哎,小夥子!有志氣!将來就看你了!”

整條街上的男女老少都湧了過來,舉着畫的攤主臉上神色變幻,一面欣喜又一面黯然,一面驕傲又一面感激,霎時熱淚盈眶起來,“鄉親們,這畫呀,是我經商的祖父當年入宮受賞時得來的,你們可知,畫這畫的人是誰?”

“是誰啊?”

“就是,是誰呀,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畫這畫的人呀,就是我們韶國的巾帼英雄,嘉懿公主!”

“嘉懿公主?可是那個自請和親的嘉懿公主?”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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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一介女流之輩,怎說是巾帼英雄?”

“哎,這你可就不知道了,這嘉懿公主的傳奇啊,說出來怕是要驚死你咧!”

一街的熙熙攘攘中,只有一人靜靜伫立原地,從最初的震驚裏回過神來後,聽見這一聲高過一聲的吶喊與贊賞,忽然走上前去。

她步子邁出,向畫而去,怔怔地擡起手,輕輕拂過那上頭的韶王宮。

攤主見她突然走上前來,先是一愣,随即見她伸出的手,又是一驚,剛想将這畫奪回去,一副“你別弄壞了我的畫”的神色,可要奪回去的手卻驀地滞住了。

因她此刻所落之淚。

她落淚,毫無征兆地,“啪嗒”一滴。這一落淚,攤主傻了,周圍的看客們也齊齊愣住了,一下子靜默下來鴉雀無聲。

這女子立于人群中本就出挑,此番衆人的目光都從畫移到了她身上。她身着一襲鵝黃色長裙,裙子大體單色,式樣簡單,唯裙裾上那一叢藤紫色碎花顯眼。這麽一位風華絕代的美人落淚,本應令見者憐惜,可看她面上神情,衆人忽然都跟着難過起來。

她眼底曾有一瞬光亮,可那點星星之火倏爾出現又倏爾消失,最終化作了一潭深不見底的靜水,那水裏似有百般無奈千般依戀萬般懇切,像失落又不全是失落,像悲傷又不止是悲傷。

衆人都禁不住好奇起來,這姑娘年紀輕輕,怎會有露出這般滄桑之色?究竟是怎樣悲切的故事,才令她此刻駐足畫前,無聲淚流?

然後她開口了,開口時已收了淚,聲音中哭腔全無,反而帶些笑意,“這畫真是太妙了!我一見它,就覺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激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小哥,你這畫多少錢賣?”

衆人齊齊抽一口氣,弄了半天,原是個畫癡?

那攤主卻一臉鄙夷地将畫收了起來,“姑娘呀,您別打這畫主意。看您是個識貨的主,其他的這些啊,您要哪幅,挑一幅送您了。可這幅啊,您給多少錢我也不會賣的。”

她若有似無地輕嘆一聲,露出一副“了然”神色,也沒懇求什麽,笑笑道:“也罷,還望小哥好生收着這畫。”她說完扭頭就走,走到一半卻又停下來,回頭補了句,“哦對了,還要祝小哥您生意興隆!”

攤主笑呵呵地收下這句“祝願”。倒是多虧了這女子,讓他今日在街市上風光了一把,可不知為何,剛才那女子轉身的一瞬,他似感覺到從人群不知哪個方向射來一道寒光,盯得他心裏一陣發毛,再合着那一聲祝願……不祥,不祥之兆!

大司徒自始至終隐在人群裏沒有動,此刻見君初瑤轉頭走了,才笑意盈盈地跟上去:“丫頭,這畫你若想要,老夫回頭找人替你買了便是。”

她忙擺手,“方才只是一時興起,眼下認真一思忖,覺得……有些東西既注定屬于過去,便該讓它繼續留在那裏,驚擾了它,反倒不好。”

“好一個‘不驚擾’。”老頭子眼中似有贊賞意味,臨行出街口前回頭又朝那攤主的方向望了一眼,笑得意味深長。他能認同這丫頭所說,有些人,可就不會咯!

三人兩前一後走走停停在城中逛了約莫小半日,老頭子覺得乏了,便想找家酒樓坐下,君初瑤點點頭示意好。

此時日頭正盛,她從一個古玩攤前轉身,眼神不巧恰好落在對街人家石板路上擺着的一個大金盆上,這麽金光一閃,眼前倏爾一亮又一黑,立即犯了暈,朝後倒了一步。

這一倒,君初瑤的腰肘恰好對上後頭古玩攤橫出來的木樁子,孤刃下意識要去扶她,卻覺背脊一涼,随後左右兩邊腋下已多出兩柄刀。

這場面于他這般久經風浪的殺手而言自然算不得什麽,只消朝後一退,兩肘相擊便可躲過,然而這一退,便來不及扶住前頭的君初瑤。撞個木樁子事小,但顯然,事情沒那麽簡單。

短短一瞬,他作出最精準的判斷,不退反進,朝前一猛撲,帶倒了君初瑤。其中一柄刀被他“順手”擊落,另一柄則從他腋下蹭過,濺起一道血珠子。他計算精準,已将所受傷害降到最低,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君初瑤在他身下,絕無可能有殺招越過他朝她而去。

君初瑤還未從那道金光中回過神來,便覺眼前一黑,一個人影将她帶倒在地,她一聲驚呼哽在喉嚨底,因為……聞着了血腥氣。

此時早市将将散去,街上人已不如先前多,兩人這一摔,倒也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有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古玩攤老板一臉茫然地問地上,“二位沒事吧?”

他這一開口,地上的兩人猛地反應過來,二位?

孤刃驀地翻身而起,君初瑤也跟着爬起來,兩人往四周一看,大司徒呢?一愣過後便立馬朝街口望去,在那裏,有兩個黑袍男子并肩走着,黑色披風将兩人背影擋得嚴嚴實實,看不出什麽異樣,可總覺得這一幕哪裏不對……這橫出的距離,怎止兩個人的身寬?

孤刃同君初瑤對視一眼,而後齊齊掠了出去。

兩人這一掠極快,并肩而去不相上下,孤刃本可以更快,然而他心性素來沉穩,懂得情急之下反要有所保留。剛才他一心只在君初瑤身上,一個不留神漏看了大司徒,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眼下卻也不急着去救人,以免錯失君初瑤,再中一計。

街上畢竟人多眼雜,當街擄人這種事還是做得隐蔽些好,那兩名黑袍男子顯然不想将事情鬧大,感覺到身後有人追來,飛快地朝橋岸邊林子掠去。

偷偷摸摸算什麽?君初瑤偏要将事情鬧大。

她忽然一把抓過旁邊拿鑼鼓的小哥,擡手在那鑼上一敲。這一記用了十足的勁,“咣”的一聲從街這頭傳到那頭,聽得街上百姓齊齊駐足回首,她甩甩通紅的手,心想這力使大了。随即咬咬牙,一腳飛起踏在路邊攤子上,人在半空,突然開口,“抓賊啦——!”

這一聲喊,衆人撩袖子的撩袖子,沖上前的沖上前,一個個相互瞅着,好像在問,賊在哪兒呢?

君初瑤半空中一個跟頭,人還未落地,又是一句,“就前面那兩個黑袍子!攔住他們!”

這一聲喊出,當真有人來幫忙。谷裏民風淳樸,縱使被生性暴戾的綏國統治了十餘年,那最根基的東西卻并未消失。

于是,這街上便亂了。

只見空中那黃衣少女跟頭連翻,而在她視線前方,有人推着攤車堵截那傳說中的“賊”,有人拿出家中鍋碗瓢盆不管有用沒用就往那“賊”頭上砸,還有甚者,從樓上倒下來一盆子水,嘴裏罵罵咧咧道:“哪來的賊子!吃老娘一盆子洗腳水!”

孤刃腳下步子一滑,萬裏挑一的高手也險些栽倒。高,實在是高!誰說女子不如男?

前頭那倆黑袍男子似也沒想到會有這一出,忽然停住,一改先前作風,掀起袍子回過身來,亮出中間挾持着的人。

此時君初瑤已先孤刃一步到了黑袍人跟前,看見中間那人的臉卻大驚失色,半空中身子一個不穩險些栽倒下來。孤刃在後頭,手中劍倏爾出鞘,劍鞘飛出,不偏不倚正落在君初瑤腳下,她也算反應過人,一腳踏在劍鞘上,借力穩住了身形。

随即孤刃掠了過來,劍比人先到,君初瑤感到身側一陣狂風刮過,霍然睜眼喊出一句:“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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