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孤刃

君初瑤聞聲霍然睜大了眼睛,這一刻心跳得極快,似是從未有過的慌亂,然而下一瞬,她直覺這不可能。大司徒深受拓跋孤鴻信任,誰人敢對他不利?況且當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城中,在她身上,哪裏騰得出手來放這麽大一把火?

她判斷其中有詐,便繼續掩在樹上靜觀其變。接着,屍首被擡了出來,夜色正濃,距離又遠,看身形隐約像是大司徒。她卻依舊搖了搖頭,這可能是誘敵之計。

又過片刻,只見一女子疾步邁進了司徒府府門,腳步一滞,似被眼前這觸目驚心的景象怔得愣了愣,半晌後冷冷道:“誰放的火?”

這聲音君初瑤不會不認得。她果然從萬府的密道裏逃了出來,先前在城中下令“殺無赦”的人也是她,蘇落。

“屬下已派人前去查探,起火緣由目前尚不可知!”

“廢物,一個司徒府都看不住。”

“當時屬下等人都在城中,着實未料到司徒府會出岔子!”

君初瑤渾身一顫,呼吸漸漸急促了起來。蘇落是拓跋孤鴻的人,聽她此番話語似對司徒府着火一事氣急敗壞。這麽說……眼前所見是真的?可這把火既然不是拓跋孤鴻的旨意,那麽這一夜難道還有第三方人馬在?

“将屍首擡下去,迅速清理現場。”

“是!”

“立刻封鎖消息,此事絕不能讓司徒老兒的舊部知曉,否則三軍必反,前韶将亂。”

“是!”

君初瑤忽然癱軟在了樹上。

在城牆上面對一城兵馬滿目箭雨,她不覺得害怕,這一路踉跄狼狽拼死回奔,她不覺得害怕,甚至于當親眼見着那前世最敬重之人的屍首時,她仍抱着希望,因不願相信而下意識選擇自欺,可到得此刻,聽見那一句“三軍必反,前韶将亂”,她的心底忽然湧起莫大的絕望,随之而來的,是廣袤無垠的空蕩。

大司徒身死最直接的受益人……她不敢再往下想,卻聽蘇落一聲厲喝:“誰?”

她驀然擡頭。蘇落出手極快,一聲喝問出口,已提起身旁人手中□□朝君初瑤所在的樹上射了一箭,她這一擡頭,只來得及從樹上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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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初瑤這一摔倒是摔了個清醒。現在不是絕望的時候。她一落地便翻身而起,蘇落也是反應過人,立刻只身追了出來。

光是論輕功,兩人應是不分伯仲,然而君初瑤已折騰了大半夜,在體力上明顯不敵蘇落,很快便被逼到了密林中。這是一場無聲的追逐,只聽得見耳旁的風。

君初瑤身上的衣服已經濕了個通透,滿是泥和血,還沾着未幹的汗和雨,這一路狂奔幾近力竭。身後的人越追越近,忽然後心一涼,一把劍已抵在她的背上,再進一寸方可入肉。

“君初瑤。”

君初瑤沒有動,也不說話。

“婦人之仁終歸難成大事,你在萬府地道放過我那一刻,就該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蘇落,”她忽然笑了,“你叫什麽名字?”

身後同樣一身黑衣的人被問得一愣,随即眯起了眼,“與你何幹?”

她還是笑,“其實,我原先也不叫君初瑤。一個人要換一個名字,就得換一種活法,剛開始是很辛苦的。為了騙過朝夕相處最親近的人,日日都得像一個戲子,活得渾渾噩噩,活得不見天日。”

蘇落微微怔了怔,手中的劍卻還是分毫不差地抵在她的後心,“你想說什麽?”

“我懂你的難處,所以才放過你。”

“但我不會因此放過你。”

“我知道。”她輕嘆一聲,“我不過是想,這世上總要有一人,知道我從何而來,因何而悲,為何而喜,我才能算是真的活過一場。所以……若我今日當真要喪命于此,我想将這個秘密講與你聽。”

蘇落皺了皺眉,“你究竟是誰?早在大漠我就覺得奇怪了,為何拓跋思烈見了你會是那樣的反應?還有方才在城中……你為何會唱前韶的戰歌?”

“因為我根本不是什麽梁國将軍府的二小姐,我是韶國的最後一位公主,蕭甯。”

蘇落霍然睜大了眼睛,下意識朝後一退,手中劍便離開君初瑤後心一寸。君初瑤順勢一個側翻朝後退去,随即便見不知從哪兒來了一匹馬,馬上人一把拉起她便朝林子外狂奔而去。

“駕——!”

“你……!”

君初瑤回頭看一眼蘇落,那一頭長發不知是因了風還是因了自己從她手中逃脫的怒火,在空中扯成了一道筆直的線。下一瞬,蘇落擡手吹一聲哨,一匹馬自林外奔來,她也上了馬。

君初瑤将目光收回來,看着身後一手護住自己一手策馬的人,眼眶突然一濕。是孤刃。

她想說一句“你還活着真是太好了”,卻因他此刻肅穆神情和無言沉默而咽了回去。

方才她被蘇落制住,因劍緊貼着後背而無法使出幻術逃脫,無意間注意到掩在遠處樹後的孤刃,于是計上心頭,企圖分散蘇落的注意力。蘇落不好對付,她所說的每一句都必須切中要害,不得已才只能搬出自己的身份。

“你方才所說可是真?”

君初瑤一愣,随即笑了笑,“自然是唬她的。拓跋孤鴻培養的殺手,這麽厲害的角色,我不下點猛料怎麽能讓她分神。”

孤刃沒再說話,眼望着前頭又一揚鞭,表情一如先前的凝重。

“城中眼下情況如何?”

他咳了幾聲,半晌後道:“我剛趕回來,一無所知。”

“我走時已将百姓們都趕出了城,拓跋孤鴻要擒我,應該顧不及阻攔他們。”

“主子何在?”

君初瑤眉頭一凝,眼神黯了黯,“我也不曉得。”

又是一路追趕,兩匹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較量着,直到靠近一面懸崖。

懸崖須勒馬,孤刃卻沒有停,君初瑤霍然擡眼,“你要沖到對崖?”

他眼神緊盯着對崖的方向,語速快而決絕,“只夠沖過去一半,馬下落之時你穩住身形,我将你扔過去。”

她猛一回頭,驚愕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能借馬背之力躍過去。”

“你別騙我,以你現在這姿勢根本做不……”她話到一半,馬蹄已越過懸崖,勢不可收。與此同時身後擲來一根繩索,正套在馬的後蹄上。半個馬身子已在懸崖外,此時後蹄被制,就意味着馬将停下,而馬上的人必會沖出去跌落懸崖。

出繩的人,自然是蘇落。

馬長嘯一聲,兩人一起跟着這沖勢跌出去,正是下落之際,孤刃忽然抱住身前人,将她猛地向前擲去。

漆黑的夜空中一個絕美的弧度。

這一刻不長,若非夠快、夠準、夠狠,那她所抵達的便不是安全的對岸。這一刻卻又不短,用盡了他此生所有的力氣和最後的時光。

君初瑤人在半空一聲驚呼,不為這突生的變故,也不為此刻身下是萬丈懸崖的惶恐,而為那個用盡全力抛起她後搖搖墜落的身影。

她忽然閉上了眼睛。

“真正的危險在你身上,務必要拖住他們,争取時間。還有,保住你的命,留着它回來救我。”

保住你的命,留着它回來救我。

他當真做到了。

君初瑤沒有落在對崖的山石上,而落在一個懷裏。她睜開眼,看見一張面具,是離笙。很顯然,為了接住如箭般俯沖直下的她,這女子同樣耗費了一身的氣力,此刻是滿頭的汗。

她從離笙懷中踉跄着下來,什麽也沒說,回身朝懸崖邊走去,似要往下望。

與此同時,對崖的蘇落棄了馬也朝這邊掠來,正落在離笙和君初瑤中間。

離笙立刻警覺地拔劍向她,她卻攤攤手,示意自己沒有帶任何武器,然後回頭看着君初瑤。

君初瑤自然知道蘇落到了自己身後,卻也沒有理會,半晌後仰起頭将眼眶中的淚收了回去,對着夜空喃喃似自語:“但願這對而言是解脫吧。”

“确實是解脫。”蘇落忽然一笑,“即便沒有墜崖,他也活不過半柱香。”

君初瑤驀然轉身,“什麽意思?”

“他以一人之力将我上百死士屠盡,你真當他能全身而退?”

君初瑤忽然一怔。

“看看你背後衣服吧。”

她顫抖着将手伸向自己身後,輕輕一拭後放到眼前,滿目黑血。這不是她身上那些皮外傷流出的血跡,而是孤刃的。夜色尚黑,方才一路追逐又緊迫,加之她身上本就黏膩,竟沒有注意到。

“他身上應有不少刀傷,死士所用的刀都下了毒,他自封真氣才熬到了現在。他的身手在我之上,這對崖不過區區十餘丈,于我不難,何況于他?他無法帶你過來,因他已是強弩之末。”

難怪……君初瑤顫了顫,方才孤刃說要将她扔到對崖時,她的确覺得有一絲反常,然而事出緊急,容不得思考。如今在蘇落提醒下才想起來,初見他,他便拎着她的衣領飛過了怒華江,這短短一個對崖的距離,怎可能難得住他?

除非,他受了重傷。

君初瑤忽然笑起來,這一笑似悲樂似絕唱,哀婉動人卻凄涼,驚得離笙以為她瘋了。

“世子妃,跟我回去,主子在找你。”

她卻像沒有聽到,突如鬼魅般向前猛地掐住了蘇落的脖子。

蘇落一驚,顯然對此始料未及。

“為什麽……”她眼中含淚卻拼死不讓它落下,“為什麽要逼我……我根本不想複國,也不想要這天下!”

“逼你的人不是我……”蘇落任她在自己脖頸上用力,不掙脫也不反擊,“你該去問容烨。”

她眼中的淚在聽到這名字的一瞬毫無征兆地落下,随即緩緩松開了手,眼神如失了魂一般空洞。

“小心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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