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千夫所指

一線深紅倏爾騰起,在空中炸開火花,宮牆角落裏,忽然多了一架重型弓/弩,約莫是一般弓/弩的三倍大小,似經過一些改良,不再依靠單純人力。巨大的弓/弩架上鍍了層烏黑的油墨,透出令人窒息的氣息。

那弓/弩背對多數人,正朝向高臺上的梁王,弓/弩架後的人輕巧地撥弄着機關。“咔嗒”一聲響,君初瑤心中似是警兆突生,猛然回頭,正看見操弩人落下去的手。

這心驚一幕下,她手一擡正要捏出個訣,忽然頓住,耳邊響起今日臨行前離笙所言。

“今日一戰難免兇險,但無論如何危急,請您不要使用幻術,這關系到主子的安危。從前主子不讓說,但如今他生死未蔔,很可能身處險境,因而我必須告訴您,請您原諒我的私心,也請您不要深究其中緣由。”

就這短短一瞬,她的手驀地僵在半空,怎麽也無法落下去,忽聽得君辰一聲大喊,“陛下小心——!”

但仍是晚了。“哧”一聲重箭入肉,在她聽來那樣清晰,幾乎要響徹了整個王宮廣場,她閉了閉眼,又緩緩睜開。

“母後!”

“阿琳!”

高臺上盛裝之人胸口綻開一點殷紅,那抹紅迅速蔓延開來,似于雪色中盛放的迤逦曼陀羅,刺得人心頭一陣發暈。這一生未能得償所願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為心中那人而活,生生以血肉擋住了于他致命的一箭。

她栖身血泊之中,嘴角微微彎起,擡眼看向此刻緊緊拽着她手的梁王,“陛下,您方才喊臣妾什麽?是不是臣妾聽錯了……您喊了……阿琳嗎?”

梁王一雙眼紅得瘆人,“阿琳,你這是何苦?”

“我……”她嘴角淌着血,“我等這一聲,等了二十餘年……你從沒有,從沒有這樣喚過我。你的心裏……一直是姐姐,一直只有姐姐……可是今日,我聽見了,我……我很高興。”

“母後,您別說了,”容泠一邊撐着她,一邊朝後頭喊,“太醫!太醫在哪裏?快宣太醫!”

“泠兒……”她擡起手,“不用了……母後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你瞧母後今日這一身衣裳,好看嗎?”

“好看……母後,您不會有事的。”

“泠兒,母後縱容炀兒逆反,本無顏再入王陵,這一箭……是母後該得的。母後對不住你,以後……以後你要聽你父王的話。陛下……陛下一定要為泠兒尋個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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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柱上的人盯着高臺攥緊了拳,眼中怒色似流火飛舞,“對不住……”說罷她驀然轉身,“阿辰!”

君辰霍然擡頭,一眼之下便明白她意思,一腳踏在天階上騰空躍起,人在半空接連三個旋身,轉眼便到她身側。兩人并肩朝□□掠去,青白之色相攜,這一瞬殺意騰起,似一幅帶血的潑墨山水畫。

“給你三箭機會!”

操弩人嘴角勾起,第一箭正朝着君初瑤心口方向。

她卻在笑,于那一箭射出剎那一個後仰折腰而下,箭從她鼻尖擦過,而半空中她的身子竟穩穩停住,驚得操弩人擡手又朝君辰射去第二箭。

這一箭劈面而來,要完全避開幾乎不能,他只得一個扭身,欲以肩膀相迎。君初瑤突然一聲輕喝,“劍!”

下一瞬,兩人同時提劍,“铿”一聲兩劍相擊沖撞出一道火花,大力使得兩人身子俱是一震,而那箭,竟被生生卡在兩劍中間。

兩人對視一眼,眼中都有笑意,為這一刻最默契的配合。

但這一下大力相撞,令兩人不得不提前落地,操弩人趕緊擡手又射出第三箭,與此同時兩人一個對掌,又是一着看似自相魚肉的招數,使得箭落了空,從兩人中間擦過去。

君辰朗聲笑道:“三箭已到,拿命來!”話音未落,他已再次掠去,轉瞬那劍便到了操弩人眼前,但無可避免的,君辰整個身子也完完全全暴露在射箭口之前。

操弩人似也做了必死的打算,不避不讓,反倒擡起手預備再來一箭。這一箭若射出,縱使兩人配合再無間,也絕無可能逃過,且以此刻君辰離□□架的距離,這一箭射出的力道足夠穿心而出。君辰的劍卻在即将砍到他肩頭時一個扭轉,再度落下時,砍在了他的雙手上。

他的笑霎時僵在臉上,這一刻震驚太過,似是忘了被剜去雙手的痛。

血濺三尺,君辰輕輕扭身避開,拍拍褲腿上的灰道:“說好的三箭,我又不傻!”

此時君初瑤也到了,她一劍橫劈,落在操弩人頸上,一顆頭顱生生被挑起來飛到半空。

剛說完“我又不傻”的人這下傻了,看一眼半空中飛起的頭顱,又看看君初瑤,幹咽下一口口水,瞠目道:“初……初瑤,你……”

君初瑤背過身,語氣微冷,“把弓/弩處理了吧。”

君辰應一聲,愣愣地去拆□□,不理解從前殺只雞都覺得殘忍的人為何突然之間變得如此暴戾,有些擔心地看着她的背影,“你……沒事吧?”

這一句剛出,高臺上忽然傳來一陣驚呼,兩人霍然擡頭,便見半空中一玄一黃兩道影子。

容炀親自出手,挾持了梁王。

君初瑤顧不得回答君辰的問題,趕緊掠了過去。

容炀一手拎人,一手将劍擱在梁王頸上,落向了先前君初瑤立過的石柱,面上仍是不改笑意,“讓他們都停手。”

梁王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這一刻父子情分全無,再出口時已改了稱呼,“這是烨兒的軍隊,我也不再是一國之主,他們不會聽我的。”

“我從不留無價值之人,既是如此,便休怪我無情了。”

“你大可以殺了我,但即便如此,你也得不到王位。炀兒,蒼羽和雲龍來了,想必你也知曉了,烨兒他沒有死,這是一個局,從頭至尾都是。你眼下挾持我卻又遲遲不落劍,也不過是為了逼他出來。”

“可他似乎沒有要出來的意思……您說,他是不是也盼着您早些死呢?”

“炀兒,你可知,這麽多年來,你一心想要除了烨兒,他卻為何從未對你下手?”

容炀眯了眯眼,沒有出聲,似在等他繼續往下說。

“不是他無能,也不是他仁慈。而是因為我曾對他說,若他想做這一國之君,便該有能力以不見血的方式處理好王室中的紛争。如若他只能靠手中劍解決問題,那他就無能為這一國之君,更不必提天下之主。事實證明,他做到了,炀兒,這就是你一直不甘心的原因,也是你不如他的地方。”

“夠了!”

他似被激怒,手中劍一擡,堪堪要落下去,驀然聽見君初瑤的聲音:“容炀,你看這是誰!”

他手一頓,眯起眼朝宮門望去。君初瑤人在半空,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條白绫,白绫擲出,倏爾到了宮門背面,她手一勾一繞,大力一引,白绫上又多了一道水藍色的身影。

然後她一步未停,扯着白绫朝容炀對面的石柱掠去。容炀臉色霍然一變,四面又響起一陣驚呼。

容泠一雙眼哭得通紅,還未緩過神來,一擡頭看見君初瑤手中白绫所纏之人,驚得抽泣也停了,呆呆地望着。

君辰蹭地向前邁出一大步,也瞪大了眼睛,“初瑤你瘋了?那是你姐!”

她看君辰一眼,看到他微微發紅的眼圈,看到他難以置信的神色,突然覺得心頭一震,随即她撇過頭不再看他,手中劍出鞘,同樣擱在所挾之人的頸側,平靜地注視着對面。

容炀先前那一驚很快過去,面色早已恢複如常,此刻正略帶贊賞地看着君初瑤。他一直站在一個能夠輕易關注并掌握全局的位置,而君硯藍是被縛了雙手,綁在宮門背面的,按理說這樣的動靜他不可能發現不了,但他确實未曾注意到,因為有那麽一刻,他是分了神的。那一刻,君初瑤對他出手,一劍直指他的咽喉。他當時也覺得奇怪,她似乎不是沖動之人,也應該自知不是他的對手,怎會貿然出那一劍?眼下倒是明白過來了,原來那一劍不為取他性命,而只為得他半刻分神。

想清楚這些,他勾起嘴角,“看來還是小瞧了你,不過……你這是做什麽?拿這個女人要挾我?你竟覺得,她配我為她收手?”

君硯藍的神色比眼下任何一人平靜,她好似根本未注意到擱在自己頸側的劍,偏頭對君初瑤莞爾道:“我說過,他不會在意我的性命,你打錯了算盤。”

君初瑤也是一笑,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個死人,“那也好,殺了你,好歹能解氣。”說罷手中劍鋒一側,那雪白的脖頸立時洇出一道鮮紅。

“等等!”

這一聲出自君辰,他讷讷地朝石柱走來,始終保持着仰視君初瑤的姿态,“初瑤,她是你姐。我知道你是為情勢所迫,可是……殺了她,你讓娘如何看待你,讓将軍府如何看待你?殺了她,你将背負一生罵名,為千夫所指!殺了她,你定會悔恨終生,一輩子不得救贖!”

容泠也抹了抹淚站起來,“初瑤姐姐,阿辰說的對,不要……千萬不要。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你已經為烨哥哥,為我們容家,為梁國做得夠多了……”她朝四面望望,不住地喃喃,“烨哥哥,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快出來啊!”

君初瑤纏在白绫上的手似是一顫,劍卻仍穩穩抵着君硯藍的咽喉,這一刻語氣冷若霜雪,“他不會來的,蒼羽和雲龍是我帶來的,今日之事,從頭到尾與他無半分瓜葛,他死了,死在谷裏,正如你們得到的消息那樣。”

君辰和容泠,包括容炀手下的梁王,齊齊一怔。他們自然都得到了消息,在最初的震驚與哀恸過後,不是沒有過懷疑,再加上今日突然出現的蒼羽和雲龍,令他們都開始相信,這其中定有隐情,或許容烨沒有死。但此刻卻聽到這樣殘酷的字眼,從一個最不希望他死的女子口中。

“連我都已接受了現實,你們還在自欺欺人什麽?”君初瑤一笑,看向容炀,“你不信我會殺了她是嗎?你為什麽不信?我帶來蒼羽和雲龍,使計借闫律衣之力斬殺三軍,間接死于我手的人已經太多了,還怕多這一個嗎?容烨已死,我無所謂背負罵名,也無所謂離開将軍府,這世上所有于我而言都沒有了意義,殺一個一心想要害我想要我死的人又何妨?你可以不在意這一屍兩命,因為,我也同樣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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