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封印

月華在笑,卻見對面的人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注視着她。其實說奇怪也不奇怪,應是似曾相識的,七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是這樣的眼神。

“怎麽,連我都不信了?”她收了眼底的笑意,似是有些失望,但唇角仍是微微彎着,好像那櫻紅一線本就該是那樣的弧度。

容烨不答,他立在冰塌邊,周身寒氣缭繞,臉色比以往要蒼白些,因而顯得眸色更深,烏墨一點如一泊幽邃而靜谧的潭水,似要将人卷入沉沉的黑暗。這樣的眼神比他周身的寒氣更冷,帶着明顯的敵意。

這位月華公主卻毫無怯色,娓娓道:“你中了安魂蠱,這蠱相當厲害,若是常人必要昏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醒轉,你運氣好,只花了一半時間不到。”

他瞳孔驟然一縮,驀地轉身朝洞口走去,一半時間……已經太久了。

月華也不阻攔,大有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似是等着他碰壁,果不其然,不一會兒便見寒洞中霧氣噴薄得更盛,濃霧鋪天蓋地般覆下來,遮沒了人的視線。

她揮着手将濃霧撥開些,邊朝洞口走去邊道:“你出不去的,這洞口安了封印,越是用力闖,洞中霧氣便越濃。本想看看你梁國世子出糗的模樣,現在看來還是別了吧,我倒快要悶死了。”

她摸索着前進,不料容烨為了破開封印已将洞壁上厚厚一層冰震落了三分,此刻滿地都是冰渣子,一擡腳便是一滑,直直地撲了出去。

她倒沒驚叫,知道容烨在前頭,自己大概摔不死,于是就這麽一溜地滑了過去,一滑滑出三丈遠,一把未出鞘的劍驀地抵在了她的肩頭。

下滑的腳步霎時被止住,她擡頭看一眼濃霧裏出劍的人,又低頭看一眼自己肩頭的劍,隐約覺得這把劍以及這個人所表達出的意思是:離我遠點。

月華悻悻地穩了穩身子,“沒聽說安魂蠱能致啞啊,你怎的一句話也不講?我已在這寒洞中百無聊賴了近半月,好不容易盼到你醒來,結果還是沒人陪我說話。”

容烨收回了手中劍,仍是那不悲不喜的态度,“這是哪?”

這一句沒太多疑問的意味,倒有些像命令,典型的久居上位者的口吻。他開口時聲音微微有些低啞,想必是昏睡了太久,方才又為了破開封印施展了過多內力的緣故。

“我說出來你可別沖動又亂闖封印。”她警惕地看着他,“這裏是西昭。”

容烨瞳孔又是驟然一縮,眉頭微微擰起,開始回想先前發生的事。他的記憶仍停留在韶王宮那一夜,因與鬥篷人交手時屢屢戰退,他本已決心破釜沉舟,不惜自傷以求脫身,但卻在最後一刻中了鬥篷人一掌。那一掌有些奇異,看似朝着他前心來,卻在掌風将至時驀地扭轉開去,擊上他的天靈蓋,随即眼前幽光一閃,饒是他那般堅定的意志,也不由地渙散開去。再醒來時,便是方才。

如今想來,那一掌,便是月華口中說的安魂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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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蠱之時人在韶王宮,何以來到西昭?”

她攤攤手,“我還想問,你為何會躺在我的寝殿裏呢……”

他皺了皺眉,狐疑地看着她。

此時濃霧已經漸漸散去,她看見他面上神色,噗嗤一下笑出來,“今日真是驚喜,見慣風浪素來從容的梁國世子,先是飛身下榻,後又蠻力破洞,那麽儒雅又客套的一個人,此刻竟用這般警惕的眼神瞧着我,倒讓我受寵若驚了。”

容烨撇開頭,盯着洞口幽幽浮動的藍色波紋,心緒也似這一輪輪蕩開去的漣漪一般,平白掀起滔天巨浪。那滔天巨浪裏,有方才夢中的女子,和她孱弱的氣息。他一邊耐着性子探究封印,一邊快速道:“我沒心思同你玩笑,我要在最短時間內知道前因後果以及離開這裏的法子。”

月華不大清楚他此刻臉上的憂色從何而來,只覺得能令他如此的事,必然是天大的事,便收了先前的笑意,道:“我只知曉一半。那日,父王在書房同人議事,我經過時聽見了你的名字,似乎是在談你在谷裏的事跡,總之氣氛挺凝重的。之後我回到寝殿,便看見床榻上躺了個人,”她一攤手,“就是中蠱後的你。”

“我不曉得你是如何出現在我寝殿的,又擔心此事同父王有關,便将你藏了起來。你中的蠱我認得,但不會解,西昭夷桑一族擅巫蠱之術,我想他們一定有辦法。加之将你這麽個人物藏在祁王宮實在是件危險的事,我便偷偷将你帶了出來,一路到了西昭。你知道我同西昭的淵源,不過自十年前離開這裏以後,我同他們的關系就不大融洽,好說歹說他們才答應幫你解蠱。可是呢,這群老妖婆心腸歹毒,答應了替你解蠱,卻只解了一半,還将你我二人一同關在了這個寒洞裏。這半月以來,你始終未醒,我一開始也嘗試着想法子出去,但終究是被這封印難住了,後來我便放棄了,想着反正你沒醒,我即便是闖了出去,也不可能背着你走出西昭。”

容烨的心思一半放在封印上,一半放在她說的話上,聽罷神色總算和緩了些,以他對她的了解,他不覺得她會說謊。他一邊擺弄封印,一邊對身後道:“你對施蠱之人可有了解?”

“能施這蠱的人必然不簡單,多半跟西昭有些聯系,我初來時也曾探尋過此事,但都沒有結果。不過依我看,西昭的人絕不會離開這裏,更別提加害于你,施蠱的想必另有他人。”她說到此處忽然眼前一亮,盯着洞口那藍色波紋驚喜道,“還真給你解出來了!”

容烨搖搖頭,手指按在波紋上一寸寸慢慢移動,“這才解了一半。”

月華眼中的喜色忽然一黯,“即便你解開了封印,也很難離開這裏,外頭一定還有重重陷阱。西昭作為遺世之國自有它的神異在,這洞位于西昭北山脈深處,離最外頭差了十萬八千裏。”

他面上沒什麽表情,只專注于手上動作,說出口的話卻令人膽寒,“那就踏平西昭。”

千萬裏外,梁國長寧将軍府,有一人身着烏墨铠甲,正抱劍倚在一張床榻邊,他面上有風塵仆仆之色,一身铠甲也已沾了污濁,顯出連日趕路的疲憊跡象。此刻他眼睛微阖,往日分明的棱角霎時柔和下來,靜得像一尊雕像。

床榻上的人肩頭縛了布帶,白色的布帶裏頭隐隐滲出一團殷紅,她似在做什麽不好的夢,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一陣過後,忽然皺了皺眉,醒了。

她醒來時未急着睜眼,反而輕輕嗅了嗅,像是想驗證什麽。這一嗅,感覺到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氣,濃濃的藥香,還有久經風霜的铠甲所特有的味道。她似是明白了什麽,定了定神思,慢慢睜開眼,那眼神分外平靜,看向床榻邊同樣平靜地注視着她的人。

“哥哥。”

君項寒原先在小憩,感覺到她呼吸急促時便已睜開眼看她,正瞧見她鼻尖動了動,似是在嗅什麽氣息,随即臉上拂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失望。

的确幾不可察,她掩飾得很好,但他還是知道。

然後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落在她肩頭那一團殷紅上,微微蹙起眉,“傷口又裂開了,再換一次藥吧。”

她垂眼看了看,試圖将自己從床上撐起來,君項寒沒急着去攙扶,而是放下手中劍,起身走開幾步對外頭道:“侍竹,來處理一下初瑤的傷。”

門口有人輕輕應了一聲,随即傳來門被推開的聲音,君初瑤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有些晃神,随即又覺得心安。

她晃神,是因為以往哥哥總對她關心太過,因為知道他的心思,她便很難理直氣壯地接受那些關心,總是一次次退開,唯恐避之不及。但今日他的表現卻有些反常,在她看來,那種反常正是站在了“哥哥”應該站的位置上,她于是便覺得心安,想着他還沒完全恢複記憶也好。

她這邊在處理傷口,君項寒退出去站到了屏風外,她這下倒覺得他退得有些太遠了,因她實在有事相詢,于是探頭道:“哥哥,宮裏眼下如何了?”

“你昏迷之後我便請人将你送了回來,然後去收拾了宮裏頭的亂子,眼下還不能算完全解決了這事。梁王後重傷不治,宮裏氣氛不大好。二殿下雖未得逞,卻被幾個親信接應走了,目前不知所蹤,硯藍也是。梁王受了不小的刺激,此刻卧病在床。三軍與戰穹兩敗俱傷,折損過重,短時間內無法恢複原先的戰力,尤其是三軍,人心渙散,急須重整。蒼羽與雲龍情況稍微好些,這兩軍已經交給了離笙。”

君初瑤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闫律衣呢?”

“死了。此人留不得,留了必有後患,還有他帶來的十五萬綏軍,已全數殲滅于長寧城外。”

她輕輕長出一口氣,又有些擔心道:“闫律衣是死了,但綏國豈會罷休?此番梁子可算是結大了,我梁國兵力折損嚴重,難保不被人鑽了空子。”

“這個不必憂心,綏國失去了前韶,又折了十五萬精兵,眼下只會比我們更糟糕。這也是……”他忽然停住,頓了頓繼續道,“這也是世子的計劃之一。至于祁國,是斷不敢貿然出手的。這一任祁王生性軟弱,對世子相當忌憚,更何況韶國雖是恢複了國號,但實際上還是歸于我梁國統治,如今三國之間,當數梁國最盛了。”他說罷便轉身朝房門走去,“這一劍出手陰毒,你傷得不輕,好好休息,宮裏的事便不必勞心了。”

君初瑤聽着門“咔嗒”一下被合上,又聽了一會兒确定哥哥已經走遠,才轉身下了床榻,一邊朝桌案走一邊小聲對侍竹道:“給我備紙筆。”

“小姐,您這傷還未愈,怎麽下床來了?您要做什麽?”

她沒有答,只是透過半開的窗子看了一眼外頭,随即嘴角緊緊抿成一線。

她要做什麽?

她要去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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