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被困

夏末秋初的夜裏,風吹過是沁涼的氣息,攜着淡淡的木槿花香,自靜谧之中延展開來,一絲一絲飄蕩着,連同月色下搖晃着的層層疊疊的竹影。

夜過三更,有人翻牆而出,一個潇灑的起落,卻在觸地的瞬間不自然地踉跄了一步,她輕輕“嘶”一聲,知道是牽動了肩頭傷處。

黑暗裏,不知從哪個角落閃出來一個人,看她這模樣趕緊上前來攙扶。她看清來人後訝異了一瞬,随即打了個手勢,示意此地不宜久留。

兩人迅速轉移,腳下步子快得生風,走出好長一路,拐進個深巷,君初瑤才開口,“怎麽是你,離笙呢?”

寅七答得飛快:“她得留在長寧替主子照看宮中事務,走不開。”

君初瑤又是一陣訝異,她以為,以離笙對容烨的着緊,必定會跟着她一同去西昭的,況且她今日在信中也指名讓離笙跟她一起去。

她這邊在愣神,寅七也有些不解地竊竊道:“說來也奇怪,眼下大事已清,我以為阿笙會搶着要去西昭的……誰想她居然讓我來跟着你,難不成是主子還留了什麽要緊的事讓她完成?哎呀,主子也真是偏心,什麽事都只告訴她一個,這叫我們其他人多傷面子……”

他絮絮叨叨個沒完,被君初瑤一掌豎起打斷,“既然如此,即刻動身,我讓你準備的東西怎麽樣了?”

“您盡管放心,”他笑得得意,“馬是最快的馬,幹糧衣物也都齊全,哦,對了,已經傳信知會這一路經過的驿站,”他看看四處,“我們的人也都隐于暗處跟随。”

“好,我們走。”

兩人一路策馬出城,城關處自然是事先打了招呼,因而一切順利,只是剛出了城門,便看見路中間橫着一輛馬車,攔住了兩人的去路。

這馬車看上去并不十分華貴,無甚雕龍刻鳳的飾物,也不見得有多寬敞,約莫能容下四人,再多一人便會有些擁擠了,但君初瑤和寅七一眼便瞧出了它的考究之處——安全。盡管隐沒于夜色中,仍能看出車身輪廓是經過了特殊改造,一般的刀槍、箭矢、暗器根本釘不進去,越是力使得大,便越容易滑空。這讓君初瑤想起了先前谷裏那夜,容烨為她準備的馬車,只是後來她沒坐上那馬車,是孤刃獨自一人去引開了一衆死士。

這樣一輛馬車,此刻出現在這裏,意味着什麽?

還沒等兩人上前,便從車裏下了一人,又是那麽一眼,君初瑤就明白了,驅着馬緩緩上前,略有些底氣不足地喊了一聲:“哥哥。”

君項寒負着手,沉沉夜色裏看不出他面上喜怒,“上馬車。”見她愣住不動,又補充道,“你肩上的傷受不住這一路騎馬颠簸。”

君初瑤回頭看一眼寅七,下了馬走上前,掀開簾子走了進去,剛一坐定,便見君項寒也跟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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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這是……?”

“我同你一道去。”

她微微有些詫異,“此去西昭,路途遙遠,朝中還有那麽多亂子等着哥哥去理,哥哥還是留在長寧吧。我有寅七他們,你大可放心。”

“軍中之事我已妥善安排,朝中的亂子也自有人處置,将軍府有阿辰看着,他這次表現出色,我沒什麽不放心的。”他若有似無地嘆一聲,“久居上位最重要的條件,并非是一夫當關,而要保證,即便自己不在,也能形成萬夫莫開的局面。”

君初瑤點點頭。其實她心裏也明白,容烨此次失蹤,他的計劃卻依舊疏而不漏地進行着,像他和哥哥這樣的人,行事謹慎留有餘地,即便冒險也心存遠慮,所以她并不擔心哥哥會真耽誤了宮中事務,之所以這麽說只不過是勸他的借口。此去西昭不僅是路途遙遠,更重要的是兇險莫測,她有涉險的理由,但哥哥沒有。

“出發吧。”君項寒淡淡朝簾外說一聲。

簾子外忽然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響動,随即便聽見寅七的聲音,“哎呀,師傅,趕車這事還是交給我來吧,您歇歇,去把我那兩匹馬給牽回去。”

君初瑤“咕咚”一聲咽了口口水,黑心主子的黑心手下這是化身車夫來捍衛他家主子的主權了。

她頭枕着車壁,恍惚間想起那個曾經在趕車時趁機使壞的少年,想起那位遞核桃酥時不小心碰着了她的手後來挑了一月大糞的小哥,想起了包子鋪身手敏捷的老板。她嘴角微微彎起,這一刻眼中神色柔軟,似夏末裏忽然蕩起的和煦春風。

君項寒坐在她對面,一張繃直的臉也跟着這樣的神色和緩下來,卻又在下一瞬撇過了頭,不再看她。

半個月後。

西昭北山上空紅光一現,似是一道詭異的閃電帶着撕裂整面天空的氣焰。紅光一閃即逝,随即天地間恢複平靜,好似什麽事都未發生,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谷底低地裏,有一男一女兩人相對而坐,也相顧無言。那女子一身月桂色的衣裙已經沾染了血色和塵土,及腰的長發松散地拖在地上,好幾束都打了結,她似也無心去理,只是喘着息。這呼吸聲不急促,相反有些悠長,像人精疲力竭到連喘息都成了難事。

對面的男子一身雪色錦袍倒仍是幹淨的模樣,端坐的氣度也很是非凡,只是面色蒼白了些,若仔細去聽,能發現他的呼吸也不穩,阖上的眼睑在方才紅光一現的剎那顫了顫。

他們困在這處低谷已經近十日。半個月前,容烨破開寒洞封印,帶着月華闖了出來,果然見到了她口中所說的連綿山脈。這裏是雪山,極高極寒之地,幾乎找不見吃的,就連飲水都需以內力将冰雪融化。

據月華說,先前的寒洞中存了不少幹糧和果子,容烨昏睡,她一人吃那些東西還算豐裕,但畢竟吃了二十幾日,食物所剩無幾,他們出寒洞時順手帶上了,但不出兩日便已彈盡糧絕。

兩人在雪山中又行走了三日,只飲水不食東西,容烨是習武之人,口腹之欲本就輕,再加上內息調養,幾日不吃東西倒還不成問題。月華就相對狼狽些,最後一個餅分了三餐吃,吃完了以後一直奄奄一息地走着,冷了只能自己抱臂哆嗦,餓了只能喝雪水,一開始還有力氣贊美一下雪山的風光,到後來連話都說不出來。她也不敢抱怨,就這些幹淨的雪水,還是耗費了容烨的內力才得來的。

容烨一時也無法改變現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能人也做不到令冰雪生出食物來,只好在月華支撐不住的時候輸些真氣給她。

兩人一路朝低地走,希望能在稍微矮些的地方尋到獸類,獵了以做食物,只是……在他們尋到可能的獸類之前,先掉進了這個低谷。

低谷裏一片荒蕪,除了泥土還是泥土,倒是沒有上頭那麽冷,可既然不冷,也就意味着,他們這下連雪水都沒了。虧得容烨想法子在谷壁上鑿了口子,又以內力引冰雪消融,這才有水淌下來。

月華前幾日曾妄想能爬出去,容烨明知這不可能,卻也沒有阻止她,任由她去了,這才惹來了衣裙上的點點血色和泥漬。此刻她連坐都已坐不住,公主的姿态全無,仰躺下來望天喃喃,“好家夥……老妖婆們又加固了一道封印。”

方才那道紅光正是封印之一,這十日來,容烨一直試圖破開封印,卻在每次即将成功之時遭到阻撓,那些人總有辦法再上一道更為古怪也更為強大的封印。

“不過……”她勉力笑了笑,“老妖婆們這次好像也遇到了對手,她們在困住你時大抵也想不到,每道封印你不出半日便能解開,只好輪番坐鎮守着,這些日子以來,她們也是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只是不知道……到底還有多少封印等着我們……再不出去,我怕是真要死在這裏了。”

容烨剛調完一輪息,瞥她一眼,“省點力氣吧。”

她也撇過頭看他,“你倒好像不着急,這些時日以來越發從容,我都快懷疑你剛醒來那日的失态模樣是我在夢裏見着的了。”

他笑笑,卻不是對她,而是望着頭頂的蒼藍色的天空,“很明顯,有人借你的力量帶我來西昭,又借西昭人的力量将我留在這裏,但目的卻不是為了殺我。”

月華點點頭覺得有道理,但又想不通,“那他的目的是什麽?是你的政敵?想将你困在此處,他好在外邊興風作浪?”

“不,我的政敵中沒有這樣一號厲害的人物。況且,如若是這樣,何不直接殺了我?”

她笑出來,“也是,四國之內,又有誰真能鬥得過你呢?那麽究竟他的目的是什麽,還請梁世子賜教。”

她這一句語氣驚人得熟悉,曾幾何時,也有人用這種別扭而略帶敬意的态度,咬牙切齒地說着“還請世子告知與我”,又或是“世子英明”這樣的惡意誇贊。他突然一笑,這一瞬眼中神色像冰雪消融,春風過而萬物醒,看得人一怔。

随即他的目光又沉下來,隐隐透着股寒意,“為了引一個人來到此處。”

“誰?”

“她。”

月華一愣,一時之間不大明白這個“她”是誰,只覺得他說出這個字的時候,盡管面色仍是陰沉的,眼神仍是冰冷的,但吐字卻無比溫柔,好像遇上了什麽歡喜的事,雪山不再是雪山,荒谷不再是荒谷,有什麽人破空而來,踏一輪明月,攜一叢落花。

這麽想着,也便真的覺得眼前景象變幻,日夜颠倒,四季流水般匆匆行過,太陽東升西落,塵埃于風中揚起,又慢慢落定。

月華神智已有些不大清楚,也沒覺得眼前這奇怪的景象有什麽不妥,只覺得是夢。容烨的眼神卻慢慢變了。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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