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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到楚其姝電腦裏的劇本，嚴格來說其實是兩份。

同一個故事, 不同的側重點。

一份是以老夫人年輕時候的童年記憶為主軸, 重點側重是作為戲子的煙霞和王爺舒文以及作為養女的柳行周三人的關系互動, 嚴格來說是煙霞和幼年柳行周的一明一暗雙線雙女主的劇情；另外一個則是将煙霞的這段故事作為柳行周一生中的一點點綴, 從她少女時期在梨園的人生到戰火紛飛的成年，中年的飽經滄桑歷經漂泊, 晚年的圓潤豁達通透如玉, 柳行周本人才是當之無愧的女主角。

名字是老夫人允許用了本人名字的，柳行周是老人本名。按着老太太的意思, 可以找人演煙霞, 但是她的煙姨絕對不可以落于下乘；讓那些經歷淺薄的年輕人來演是萬萬不成的，只會一點戲的也是不成的，用老人家的話來解釋就是“要演煙霞這個人，那麽這個演員必須要會唱戲, 身段要好，眼睛要美，不是訓上幾天就敢拿來比劃的花架子，必須要是正兒八經的會唱戲的角兒才成。”

老夫人就堅持這麽一條卻足以篩下去絕大多數的人選。于是程安國無奈, 便只得讓編劇重新寫了第二個劇本, 到時候看演員情況選擇演員, 第二版盡量删減了屬于煙霞的戲份，保留的部分到時候會從戲曲學院找合适的老師出演。

謝晨和陸孟白的意思, 都是讓楚其姝選擇第二個劇本中的柳行周的這個角色，跨度大, 時間線長，如果這個角色發揮好了那麽将來演技派的人設就能絕對立穩，什麽網劇網紅全都成了無關緊要的東西——程安國導演的第一女主角，這個鍍金效果絕對不是一兩部低成本小制作能比拟的，說一步登天也毫不為過。

看過兩個本子後，雲舟打量着楚其姝的表情。

“你準備怎麽挑？”

楚其姝略一思忖，卻說：“我想先看看人，看看柳行周本人的意思。”

雲舟興致勃勃主動擔起了聯系的任務，楚其姝見他是當真想要給自己當經紀人，也就随他去了。

反正雲家的事情細說起來也是麻煩得很，她不是很想要跟着攙和。

時間約在下周的早上九點，定在一家星級酒店見面，老人年歲漸長不便長途跋涉，需要楚其姝去她的城市，這倒不是什麽特別困難的事情，楚其姝自然是欣然允諾。

程安國要拍新戲，他的新電影自然是無數公司的角逐場，不過絕大多數的目的都是柳行周這第一女主角的位置。霞的戲份也很出彩，問題是這戲曲出身的硬性要求卡下去了太多的人，倒是有些功底的女演員有興趣，第一女主角争不過去，掙個漂亮的女二號也是不錯的。

程安國拍人物戲拍得是出了名的漂亮，哪怕演員是沒什麽演技的花瓶，在他的鏡頭下演員也能展現出連他們自身都無比驚豔的風采。

其實楚其姝想要見柳行周的時候多多少少也還是算是走了後門，主動打電話聯系的雲舟的背景本來就很深，陸孟白又是老太太的孫子，又有謝晨戲外搭橋，程安國自然會賣這個面子。

雲舟和陸孟白是背景硬件保證，至于謝晨那算是給程安國吃了顆定心丸，能這麽熱情洋溢的介紹肯定是有些刷子的，會演戲的演員無論如何都比純粹靠錢塞進來的讨喜的多，再加上也是見過場面的，純粹的木頭花瓶程導都見過了不知道多少個，所以程安國這一次的心态也很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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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柳行周也很淡定，她見過的風風雨雨比在場所有人都多，她穿着一件深色綢緞旗袍，腕上一雙翠玉镯子，頸上搭配柔白珍珠項鏈，鬓發霜白卻每一根都打理的整整齊齊，坐姿端正，腰脊挺直。

老人早已不再年輕，可那種經由漫長時光沉澱後的風采卻是多少人都無法模仿得來的。

美人遲暮，有時不是悲歌。

煙姨陪她陪到了十六歲，哪怕是落幕的戲也是唱得風華絕代，她坦然接受時間的洗禮，足夠從容，足夠潇灑，即使老去，她也仍然是十足的優雅。

柳行周的眼睛已經渾濁昏花，心卻仍然澄若明鏡。

煙姨在她小時候會和她說，她不過是個只會唱戲的戲子，卻給她取名“行周”；直到多年以後，老人才在古籍中偶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

行歸于周……行周……

——複歸周禮，儀容有度，天下平定，萬民所向。

她就像一個完美無瑕的夢，為柳行周開啓了一生的安穩。

煙霞對柳行周來說，意義太重大了，她想讓她風采絕世的“活”，卻又舍不得她被随意糟踐。

程安國很尊重柳行周的意願，先前有幾個女演員主動發來試鏡視頻，但是大多都入不得柳行周的眼。

“希望今天來的這位能好一些吧。”程安國的年紀也不算小了，兩鬓斑白卻仍是精神矍铄風度翩翩的老紳士一位，他和老夫人坐在酒店房間的椅子裏，打量柳行周的時候眼中不乏欣賞之色。

若是單看禮儀氣度舉止談吐，還要以為這是哪位大家世族呵護溫養出來的千金閨秀，可柳行周從不掩飾自己的孤女身份，正因為這份反差，程安國對煙霞的認知也在無限拔高。

王爺舒文的角色倒是好辦，國內對男演員的條件要求要比女演員寬容許多，找有演技有氣質的是很輕松的事情，這個角色定位寫出來後程安國的心裏少說有五六個合适的選擇；主要是煙霞這個角色的要求實在是太苛刻了，某種角度上比柳行周還要苛刻。

好歹老太太不唱戲是不是？

若說柳行周可以當做煙霞的老年模樣，那麽要找一個和她同等水準還要會唱戲的年輕演員，無異于難上加難。

畢竟按着回憶，這個時間段的煙霞年紀也不過二十多歲

想到這兒，程安國卻又是一聲遺憾嘆息。

……一代傳奇名伶，二十多歲就沒了啊。

程安國唏噓起來。

比起這兩個耐心等待的老人家，年歲更輕的陸孟白明顯是有些坐立不安的，老太太嗔怪的摸摸孫子的手，讓他安靜等着：“我和程導演都願意陪你來看看你這位‘姐姐’，你還有什麽好着急的？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半小時呢，你若是在我這兒坐不住，就去看看書休息一會。”

“奶奶……”陸孟白苦笑起來。

“不過事先說明，”老太太慢條斯理地又補充了一句：“就算是你親自開口，這位姑娘若是演不好我的煙姨，奶奶也是不會點頭答應的。”

陸孟白的眼睛卻驟然亮了起來，“她會演好的！奶奶，姐姐特別厲害的！”

老人那雙閱盡紅塵的眼了然的看着自己的孫子，輕而易舉便讀懂了他內心深處那一點少年人的心事，可她只是用那雙蒼老而溫暖的手摸了摸孫子的頭頂，微笑着搖了搖頭。

看破，卻不說破。

“你還小，這種事情我們等一下再說吧。”

沒過一會，有人領着楚其姝進了屋。

陸孟白幾乎是聽見她腳步聲的第一時間就坐直了腰板，他想站起來迎上去，卻被柳行周按住了。

他回頭看向奶奶，對上老人一雙不大贊同的眼睛。

“對喜歡的女孩子太過死纏爛打，反倒落了下乘——她若是有心喜歡你，定然不會讓你這麽緊追不放，她若是對你無心無意，你這麽做也只會讓她更加惱怒不悅。”

“……那，她如果只是稍稍有些喜歡我呢？”

老人一聲輕笑，年輕時的凜然傲骨頓時淋漓盡致的展露在她那雙昏沉的眼中。

“若她當真是那種欲擒故縱的狐媚把戲，我陸家人，看不上眼。”

陸孟白生怕讓奶奶誤會了楚其姝，聽了這句話後便不敢再動，他們在裏間隔着屏風外面的人看不見他們，而程安國則在外面，這是為了以防萬一，避免演員看到老夫人後有了塑造角色的大致方向；程安國想要看看這多方推薦的演員純粹靠一個本子究竟能把這個角色塑造到什麽程度。

——無論是柳行周還是煙霞，這兩個角色要想塑造成功其實都不簡單。

程安國看過謝晨給他發的幾段視頻素材，也見過陸孟白當初拍的玉憐香，那媚骨天成的青樓紅妓和楚楚憐人的商音是截然不同的兩個類型，這無形中也是給程安國打了個底。

若是能趁機和雲家賣個好，這樣水準的演員就算差了一點層次感，其實也沒什麽不可以……至于老太太，老人家嘛，再怎麽說都總是疼孫子的。

的确，楚其姝是那種有點真本事的導演都舍不得下刀子減戲份的類型，初始好感度夠了，現在就要看看楚其姝自己的本事入不入得程安國的眼睛了。

雲舟沒有和她一起來。

楚其姝一個人穿一條青花瓷的白旗袍進了屋，足上一雙同色繡花鞋，素樸的烏木發釵挽着一頭濃墨似的長發，幾縷微微打卷的碎發擋在額前，一雙玉白手掌執着檀香小扇，平平一擡手，便無自覺地端起了架勢。

風姿秀逸，柔情卓态，蘭花手微微翻着，一擡眼一回眸，俱是說不盡的缱绻風流。

程安國眼睛頓時一亮！

無論如何，這煙霞的第一感覺對了！

程安國一開始還以為這小姑娘會拼一把女主角試試看，可這麽一看，反而覺得煙霞這個角色的定位更加适合她，程大導演突然起了些胡鬧的心思，索性便笑着開口調侃道：“煙老板，坐下來唱個曲兒助助興？”

他這句詞兒純粹是随口扯出來的，還以為能激得眼前的姑娘出一下戲露個怯，卻反見楚其姝懶洋洋一擡眼，側身款款坐了下來。

身段袅袅，眸光柔柔，開口一聲笑卻盡是不可貼近的涼薄，她是戲子不假，卻也仍恪守着一點若真若假的傲。

“程爺說笑了，哪裏有随意一開口就讓人唱的道理，這不合規矩。”

她帶着那點若有若無的笑，剛剛一開口，程安國便懂了為何要叫她煙霞。

那把嗓子太漂亮了，太虛幻了，像是浸透着甜膩醺然濃沉香氣的綢子，順着耳廓鑽入腦腔胸膛，慢條斯理地就裹住了所有的心緒魂魄，讓人一下子回到了那個仿佛浸透了暮色蒼黃的混亂年代之中

既是缭繞人間的殘煙，又是挂在天邊的暮霞。

那是個适合做夢的年代，也是個只能做夢的年代。

舒文在她的臺下做着曾經繁華無盡的夢，柳行周在她的水袖下做着童年天真童稚的夢。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程安國怔然，随即失笑。

——他竟是被人用一句話的功夫，便拉入了戲裏。

可是他心裏也打定了主意。

這姑娘可以演煙霞。

……不對。

——她就是煙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