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後臺,煙霞在卸妝。

水鑽蝶釵, 鬓側緞花, 晶晶亮亮的小件在梳妝臺上齊整整的擺了一排, 一樣接着一樣, 全都是價值不菲的物件兒。

有人侍奉她洗去臉上的胭脂,柔細的帕子擦過手——煙霞一雙只在臺上拈花扶風的手, 白嫩, 幹淨,半點繭子也沒有、軟緞一樣美麗的手。

女人的眼尾還殘留着一點疼痛的紅, 便像是先前戲臺上唱着負心郎的白娘子未曾墜落的一滴淚珠, 一開始未曾掉下,便一直沒有掉下。

柳行裹着虞姬的披風,在一旁的箱子上和一群戲班子裏跑龍套的小孩蜷在一起睡覺。

女人瞧着少年,臉上流露出些許母親的憐愛之色, 她從帕子裏伸出一雙雪白的手,走上去拽了拽柳行的胳膊。

少年揉揉眼睛坐了起來,聽見女人柔聲細語的哄他的聲音。

“怎麽在這兒睡了,去, 回去休息。”

柳行用掌根壓了壓眼睛, 擦出來一絲清醒:“煙姨, 我等你回去。”

煙霞摸了摸他的頭,又摸了摸他的臉。

“回去睡吧。”

她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話, 語氣裏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意味。

柳行有些不大樂意,他一個人回去之後也是守着一間空蕩冰冷的宅子, 倒不如在這兒還有三分人間煙火氣的暖意。

可沒過一會,他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一樣,停下了開口的打算。

煙霞早已換了衣服,見似乎已經說通了柳行,便匆匆離開了後臺。

可少年在她離開之後,卻蹑手蹑腳的跟在她身後,看着她一路上了戲園子二樓的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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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只能在戲臺上獲得自由的女人,要去見一個只能在戲中汲取滿足的男人。

——男人的名字是舒文,是個王爺。

王爺還是王爺,卻已經是前朝的王爺了。

不過這時代,人們的感官總是遲鈍的,唱一場戲不過一個多時辰,饒是如此都要回家哼哼許久戲文的唱詞,更何況是籠罩在這片天底下幾百年的龐然大物?

一點殘灰餘燼的火光卻也能灼痛人的皮肉,對與舒文來說,僅僅這麽一點還未散去的威嚴,也能勉強維持這個男人在這園子裏片刻的虛僞體面。

時代已經過去,榮光也已經消退,像是謝盡繁花的空枝殘存着冷清的枯色,只有在渾然忘我的幻想裏才能回憶起當初的盛世繁華。

舒文坐在包廂裏單手托着臉頰耷拉着眼皮,有些困頓,有些疲倦。

“王爺。”

下了戲臺煙霞也未曾出戲,仍是恭恭敬敬的叫着他以前的稱呼。

她和他隔着一張桌子,一站一坐,彼此相對無言。

像是另外一張唱戲的戲臺,唱的不是咿咿呀呀的東西,不需要鼓瑟琴音,密鑼緊鼓的敲出後臺的各色臉譜,他們用自己的本相站在這裏,又披上了這世間的假相與旁人對話。

偷偷跟來的柳行躲在隔壁的房間,老朽镂空的窗子,糊着一層半透不透的窗紙,手指捅破一個窟窿,少年人剔透的眼睛盯着那裏,瞧着另外房間裏的兩個人。

“煙老板,今兒這白娘子,唱得竟是比過去更好了些。”

他穿着一身暗花深色的長褂,細長冷冰的手指上還套着祖母綠的戒指,聲音從他嘴裏吐出來是深宅宮苑裏特有的那種緩慢悠長的調子,假惺惺的虛僞和客套,還有那種刻入骨髓的居高臨下。

煙霞福了福身子,腰肢款款,弱柳扶風,身段好看得很。

“謝王爺的誇贊。”

舒文的目光仍停駐在戲臺上,空蕩蕩的戲臺,臺上的戲子下場了,換了另外的臺子,用虛假的身份,陪他這個虛假的王爺繼續“唱戲”。

他緩慢的褪下自己手上的祖母綠戒指,伸手的動作像是樹上緩緩探出身子的蛇,攜着無聲無息的冷意,攥住了煙霞的手。

“這個,賞你的。”

舒文的顴骨清瘦膚色蒼白,是長期饑餓硬生生熬出來的憔弱。

煙霞盯着掌心的戒指,久久不語。

不曉得過了多久,她才嘆了一口氣,幽幽問道:“……您這又是何必呢?”

舒文臉色頓時白了幾分。

他緩慢地擡起了頭,看向了煙霞的臉。

戲子的神情悲憫而慈悲,以一個這世間本該低賤的角度,憐憫着這世間本該最高貴的男人。

王爺的神情驚怒而羞惱。

驚怒,是因為煙霞的語氣口吻終于戳破了最後一層的遮掩;羞惱,卻是因為他的心裏并未因此感到冒犯,反而嘗出了幾分微妙的歡喜,為了這樣的情緒,他便自顧自地不高興了起來。

可是舒文的眼中有一點細碎的星光點點散開,無關身份和地位,純粹是發自內心的喜悅。

一個慣常做戲的女人,想要取悅一個活在戲裏的男人,永遠都是信手拈來的事情。

正因為她的虛僞做戲是因為他的身份,于是舒文虛幻的滿足便又添了幾分,心底的歡喜稍稍退去,卻又沒什麽所謂。

“我是爺,”

他喃喃的說着,不曉得是說服自己,還是在說服煙霞。

“我聽你的曲兒,自然是要給錢的。”

那只手又覆上了煙霞的手,啞啞低語。

“……我要養你的。”

煙霞垂着眼,靜坐如畫。

“王爺,你聽我說。”她另一只軟緞一樣的手包住了舒文的手掌,輕言細語,如沐春風:“煙霞最近在想,要不要找您幫我這個忙。”

舒文下意識擡起頭,眸色含着期待,卻又被羞赧的矜持裹着。

“什麽?”

煙霞撫着他的手背,像是撸順貓咪躁動炸毛的皮毛,“我腦子裏有許多的戲本,旁人信不過,外面的秀才不懂行,我又沒有徒弟能幫我傳下去,這些本子需要你幫我寫下來,王爺覺得如何?”

舒文想說什麽,瞧了瞧煙霞淺笑的臉,卻又沒舍得張嘴。

“作為報答,煙霞願意為王爺洗手作羹湯,您覺得如何?”

舒文心動,眼神流轉潋滟,面色卻沒有任何的變化。

煙霞又勸:“用那些個俗物哄我又有什麽意思?王爺,古人尚且講紅袖夜添香,您又有什麽好考慮的?”

有些東西是沒必要點破的,她前些日子剛剛拒了一名軍官,後腳就又自己殷殷切切的送到了舒文的身邊。

舒文瞧着她秀美無倫的臉,眼神都是慌的。

舒文的聲音變得又啞又低,比先前的腔調低了不知道多少,眼神本來是傲慢又矜貴,此刻卻又變成垂着眼小心翼翼的低頭從下方往上觑她,憂心忡忡,眸色怯怯,褪去了餘燼火光的灼燙僞裝,留在原地的是一個終于願意承認自己無力的男人。

借着煙霞身影的遮擋,他的眼中終于露出了幾分浸滿苦痛的真心。

桌子下面的手扣在了一起,細細摸索着。

“……爺怕護不住你。”

煙霞卻翹起嘴角,風采絕佳。

“……我的爺呀,”

她的腰杆兒始終挺直,此刻從舒文的手中抽出自己手,緩緩撫摸他清瘦冷白的臉頰,眸中蕩着無限的愛憐。

似悲憫,又無情。

“大家不過是逢場作戲,煙霞區區一戲子,不值得爺這麽認真。”

舒文擡起眼,眸中萬千凄楚不曾言。

他不信,不信自己對她竟然終是一腔癡情錯付。

她常常自嘲戲子下了臺就該學會什麽是無義無情,難道真的就無義無情?

“你何必……”他踟蹰,指尖點過她的紅唇,壓着她領口的盤扣,用動作和眼神纏綿強調她女人的身份,眸光上下打量一番,這才又低言:“……你何必和我說這樣的話?”

“——cut!過!”

程安國的聲音自戲外扯了進來,撕開了昳麗昏黃的光影構圖。

現場所有的工作人員從那醺然靡靡的氣氛中醉醒出來,開始準備下一場戲的布置。

楚其姝也跟着将自己的手從舒文的手中抽了出來,沖着他翩翩一笑,轉眼褪去滿臉的柔情款款,剩下的是恰到好處的客套:“鄭先生?”

……鄭子衿,不是舒文。

男人滿臉怔忪癡癡,瞧着她那張熟悉又不熟悉的臉,半晌才嗯了一聲。

“……我沒事。”

他跟着收回手,擰着身子轉回先前的位置。

有另外一個男人出現領走了楚其姝,西裝三件套,筆挺昂貴的衣服,轉頭叫她“師妹”。男人和楚其姝一前一後的走,是獨屬于戲外的親昵。

鄭子衿坐在椅子上,臉上仍是被人抛舍的孤獨。

程安國遠遠地看着,阻止了旁人打擾的準備,沖着鄭子衿擡了擡下巴:“還沒出戲呢。”

過了好一會他才站了起來,撣了撣衣擺,步伐搖晃,像是個醉酒的癡人,見他步履搖晃,他的經紀人立刻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上前扶了一把。鄭子衿一擡眼,眼神仍是冷沉沉的“舒文”。

他沖着她搖了搖頭,聲音輕飄飄的,仿佛落不到地上的虛:“……媽,我沒事。”

扶着他的是個妝容精致漂亮卻難掩眉眼間倦色的中年女人,圈子裏的明星動用自家親屬作為經紀人并不罕見,鄭子衿如今的成功和他母親馮婉的強勢幹練不無關系,小時候的鄭子衿有多優秀,現在的馮婉就有多痛苦。

讓他演戲,是某種程度上鄭子衿精神意義上的慢性自殺。

可若是不演,他的反應卻又讓人更加擔憂。

鄭子衿是個戲癡,不折不扣的戲癡。

馮婉聽過一個說法,這世上有一種人,來到這人世間只是為了做一件事情。

……也許,她的兒子就是為了塑造這一個個不屬于他卻又只屬于他的角色才會出現在這世界上吧。

馮婉看着自己再一次沉浸在戲中的兒子,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但是天才的才華屬于世界,鄭子衿這個人,卻是她獨一無二的兒子。

……她原本以為自己的兒子是這世間絕無僅有的天才,可當她看見另外一個漂亮年輕的女人在他面前近乎是毫不費力的轉換了“煙霞”到“楚其姝”的變化,馮婉忽然有了一種抓住救命稻草的幻覺。

……這個人,說不定可以幫忙。

于是她站起身,走遠,來到了另外一間化妝室,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楚其姝本人,她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女人,語氣謙遜溫和。

“您是……?”

“我是鄭子衿的經紀人,馮婉。”馮婉清了清嗓子,拿出了公事公辦的态度,聲音确是不自覺放軟的:“也是他的母親。”

楚其姝挑了挑眉,側身讓開:“您請進吧。”

馮婉看着她的眼睛:“你就這麽讓我進來了?”

“您來這兒的理由我大概也能猜到七八分,為了您兒子吧?”楚其姝聳聳肩,沖着屋子裏一擡手:“有些話不方便在外面說,您進來聊聊更合适些。”

馮婉垂下眼,擡腳走了進去。

兩個女人相對而坐,馮婉抖着手從手提包裏摸出來一根女士香煙,沖着楚其姝擡了擡手:“不介意吧?”

楚其姝搖搖頭,示意她請随意。

馮婉将叼在嘴上的香煙點燃,吸了幾口之後才平複了自己的心情。

一根煙兩三口就去了一半,她将香煙從嘴唇挪到手指之間,看着過濾煙嘴上的口紅印記。

不知過了多久,馮婉用力做了個深呼吸後才擡起眼看向楚其姝。

“我來這兒,其實就只有一個請求:希望楚小姐在接下來的戲份裏,教會我兒子到底要怎麽演戲,您答應不答應,我都不強求。”

楚其姝只是很安靜的看着她,挑了下眉。

“可是鄭子衿先生,演技還是很不錯的。”

馮婉不答,低頭又用力吸了一口煙,火光飛速的燃燒着白色煙紙,頓時下去一截兒。

“您就不需要和我說這些有的沒的了。”

她啞啞的笑。

“我自個兒的兒子我當然比誰都清楚,分得清戲裏戲外,那叫演戲……像子衿這樣把自己過成戲本裏角色的,不叫演戲,叫瘋子。”

楚其姝确是有些不以為意:“不瘋魔不成活嘛,而且他先前不是也拍過戲不也都成功出戲了。”

馮婉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不知該如何開口:“……楚小姐,我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說,子衿演了這麽多戲,我從來沒看過他這麽拼命的樣子……也沒見過您這樣……的演員。”

她腦子裏儲存了許多的形容詞,此刻卻一個也用不出來。

楚其姝垂下眼:“你擔心他這部戲演完之後出不了戲,然後覺得我出戲速度快,希望我幫幫他。”

馮婉強自鎮定:“是。”

楚其姝應得十分痛快:“行啊,完全可以。”

還以為要好好談談的馮婉一愣,“……您就這麽答應了?”

楚其姝點點頭,一臉的莫名其妙:“不然呢?就這麽點事情我點個頭就能做啊,不過我幫忙的方式比較徹底,大概要等到整部戲演完才能讓他脫離‘舒文’這個角色,您覺得如何。”

馮婉:“……”

馮婉啞然。

其實就算楚其姝答應了,馮婉也不覺得她的方法能适用自己兒子就是了——純粹就是她就只是抱着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心态過來試一試,成功不成功的,她也不敢有信心。

她喃喃道:“您答應的這麽痛快,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馮婉有些不大确定的看着楚其姝那張太過年輕的臉,仍是有些半信半疑。

楚其姝歪歪頭,一臉無辜的回望着她。

馮婉:“……”

她嘆了口氣,孤注一擲的點了頭:“那就拜托楚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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