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向星北(七)
值機完畢,離起飛還有半個多小時。雖然甄朱打扮低調,但還是被兩個路過的女生認了出來,上前叫她老師,請她為自己簽名。
甄朱簽名完畢,轉向微笑看着自己的程斯遠:“謝謝你了,我進去了,你回去路上開車小心。”
“我已經和那邊的朋友說好,你一落地,就會有人來接應。到了那邊,以後萬一遇事,無論什麽事,記得立刻和我聯系。”
程斯遠又叮囑了一遍,将登機箱推向她。
甄朱接過,朝他點了點頭,轉身走向閘口,她那只拖着拉杆的手,忽然被一只手握住了。
她回頭,見程斯遠雙目凝視着自己,不禁微微一怔,看了眼他那只抓住自己的手,輕輕掙脫開了。
“不好意思,我該進去了。”
她低聲說了一句,匆匆轉身。
“甄朱!”
走了幾步,她聽到程斯遠在身後叫了聲自己,接着人影一晃,他來到了她的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甄朱,我知道選在這時候向你表達我的心意,并不是個最好的時機,但我實在沒法抑制自己了。我愛你。對你的喜歡,從十幾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但那時候你的眼裏只有向星北。後來你們結婚,我也出國了,我原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有機會向你表達我對你的感情了……”
候機大廳的廣播裏不停地用雙語播送着航班消息,人流在兩人身邊來來去去,穿梭不息。
他凝視着她,鏡片後那雙在鏡頭裏總是不經意流露出精明深沉目光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柔軟的感情。
“現在你結束了婚姻。我知道這對于你來說,是個痛苦的蛻變,我大膽地猜測,或許你這次的出國決定也是因此而起。但哪怕冒着要被你責怪的風險,我也想對你說,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向星北确實非常優秀,我對他一向十分尊重,但他不适合你。不适合的人,終究是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的。我自然也不是完人,但甄朱,我知道我會是最愛你,也是最适合你的那個人。如果你肯給我一個機會,我會用我一輩子的時間來證明給你看。”
程斯遠對她懷了一種可能超過普通朋友和事業合作夥伴的感情,這幾年來,漸漸地,甄朱對此也有感覺。但他頗讨自己母親邊慧蘭的歡心,何況兩人之間因為不可分割的工作合作,接觸并不是說斷絕就能斷絕的,在許多面對媒體的公開場合,往往更是同時出現。因為名氣日益擴增,被譽為“古典女神”,某些不負責任以滿足大衆獵奇為目的的媒體甚至暗指她和程斯遠有私交,所以這兩年,除了必要的公事,她一直刻意避免和他有過多的非工作性質的私下接觸。
但即便如此,此刻忽然聽到他這樣的表白,甄朱依然還是感到有些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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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斯遠仿佛猜到了她可能會有的回應,立刻說道:“請你不要感到有任何的壓力或者顧慮,我知道你現在應該還沒做好開始一段新的感情的準備,我只是希望,在你知道了我對你懷有的感情之後,你不至于厭惡我到将我剔出你朋友圈的地步。”
他的目光如此溫柔,态度又是如此誠懇,甄朱按捺住湧上心頭的紛亂感,想了下,正要開口,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她拿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微微一怔。
向星北母親卓卿華的的私人號碼。
“不好意思,我先接個電話。”
甄朱示意程斯遠稍等,快步走到一個人稍少的角落,接起了電話。
“是我。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甄朱的語氣,禮貌而疏遠。
她很确定那頭有人在聽着,但電話接通後,對方卻沒有說話,一直沉默着。
這極其反常,并不符合甄朱所知道的向星北母親的行事風格。
“是卓女士嗎?”
甄朱等了片刻,問。
“是我。”
耳畔傳來卓卿華的聲音,嗓音嘶啞,一開口,一種類似于悲傷的異常氣息便随着聽筒朝她撲了過來。
甄朱心口微微一跳。
“有事嗎?”她遲疑了下,再次發問。
繼續一陣短暫的沉默。
“星北出事了,走了。半個月前的事。”
卓卿華沙啞的嗓音終于再次傳來之時,語氣已是克制後的平靜。
“雖然你們已經離了婚,但考慮過後,我覺得還是應當親自告訴你這個消息……到時候你可以來,也可以不來,随你心意……”
身邊人流依然來來往往,耳畔嘈雜聲依舊此起彼伏,但這些,驟然之間,仿佛和她都已經無關了。
甄朱眼前慢慢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手機從她變得無力的指間滑落,徑直砸在了地上,發出響亮的“啪”的一聲,引來邊上許多目光。
“怎麽了?”
程斯遠一直望着她,發現她不對勁,急忙跑了過來,見她兩眼發直,臉色白的不見半點血色,吃了一驚,攬住她的腰身。
“甄朱,你哪裏不舒服?我送你去醫院……”
甄朱一把推開了他,抓起地上的手機,在路人詫異的目光注視之下,整個人蹲在了地上,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媽!你說什麽?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沒有人回答她了,電話已經斷了,耳畔只有不斷重複的不帶半點生命感情的單調的嘟嘟之聲。
“甄朱!到底出什麽事了?”
程斯遠吃驚不小,跟着蹲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雙肩。
甄朱置若罔聞,忽然站了起來,撇下程斯遠,掉頭朝外狂奔而去。
……
向星北和艇員們在深海裏接連巡航了兩個多月,執行完任務,返航途中,追蹤到了此前一直尋找的一個極具威脅的隐藏在深海下的狡猾的幽靈敵人,在用攜帶的彈頭摧毀幽靈之後,自己艇身也遭到損傷,設備突發電火,引起連鎖反應,其中一個核反應堆在事故警報中被觸動,自動停爐,但另一個因設備已經遭到毀損,一時無法自動關閉。千鈞一發之時,向星北當機立斷,讓所有艇員即刻轉移到安全的密封艙,自己啓動當初由他親自帶隊設計的用以應對突發危機的最後一個方案,将裝載有失控反應堆的獨立艙體進行分離操作。
最後,艇體帶着全部的重要數據和四十幾名艇員安全浮上了海面,而他在獨自強行關閉反應堆,徹底解除了可能帶來的足以引發巨大危機的威脅之後,海水已經從被毀損的密封艙門裏大量湧入,他錯過了逃生的最後機會,和艙體殘骸一道,墜落在了黑暗無邊的海底深淵之下。
他将長眠于此,永不複返。
鑒于他職業的特殊性,他的這個犧牲,雖彌足載入史冊,但注定了在将來某日檔案能夠解密之前,不會有很多人知道。
他的身後之事也十分低調,在幾天前結束了。
葬禮之上,甄朱再次見到了向星北的母親。
這個一向強硬而光鮮的女人,一下仿佛老了許多。或許是因為同時失去了在各自生命中曾占有過重要地位的那個人的緣故,再次看到甄朱的時候,她的态度雖然依舊冷淡,但眼神之中,已經不見了往日的排斥,只剩下了無力的悲傷。
她對甄朱說,我知道你很出色,但從我兒子把你帶到我面前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适合做我兒子的妻子,我到現在依然還是無法喜歡你,但你是我兒子這輩子最愛的女人,今天你還肯來送他最後一程,我謝謝你。
卓卿華的态度如何,已經無關緊要了,關于向星北,她那個剛離婚不久的前夫的一切,也終究慢慢都會過去,但對于甄朱來說,悲恸和随之而來的錐心般的悔,卻仿佛才剛剛開始。
她不敢想象,當他獨自被封閉在那個狹仄又漆黑的金屬空間裏,随着不斷湧入的冰冷海水沉下深海,在生命逝去的最後一刻,他腦海裏想到的,究竟是什麽。
是他為之傾注了畢生熱血的深海下的事業,還是他所愛的妻子加諸在他身上的“背叛”?
在她這一輩子已經過去的這許多年的生命裏,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日夜,時鐘,分秒,是如此的難熬,充滿了黑暗、悲傷,和無盡的痛悔。
……
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甄朱依然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出國的計劃被無限期擱置了。
她發自心底地不願見任何人,這其中包括邊慧蘭、方鵑,還有程斯遠,但白天的時候,她卻不得不強打精神,去應對來自包括他們在內的許多人的一遍遍的關心和慰問,好讓他們知道,她沒事,不必為她擔心。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能卸去白天的假面,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坐在那個落地窗的角落裏,一遍遍反複地看着她前夫生前寫她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的情書,直到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失去以後,才知道擁有時的珍貴,這句話人人耳熟能詳。然而,只有真正體味過其中滋味的人才會知道,這其實是世上最殘忍,也最冰冷的一句話。
向星北向來沉斂,沉斂到近乎給人禁欲之感,更不喜歡說很多,連他們的開始,也是起始于她對他的不懈追求。
到底是有多在乎一個女人,多想留住她,像他那樣的人,才會在結婚十年之後,還在信裏對她說出“你的呼吸是我的醇酒”,“到時無論你怎麽罵我,甚至打我,于我都是一種享受。光是想象,我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這樣的話?
書信還在,觸摸字跡,仿佛依然帶着他手指的溫度,而他人卻已經走了。
深夜,甄朱再一次翻看他的字跡,無聲地抽泣,淚水模糊了視線,倦極終于趴在地板之上,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到仿佛有人靠近了自己,眸光靜靜地望着她。
“星北……”
朦朦胧胧間,她喃喃地低語他的名字。
就在那天,她在看過他那封遲到的信,得知陰差陽錯,兩人終究還是擦肩而過之時,她還曾對自己說,這或許就是上天的安排,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但現在,倘若上天能夠再給她一個重來的機會,讓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那該有多好啊。
然而,即便是在夢中,她也心知他已去了,餘生的日子裏,再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用他的親吻來将她從夜夢中喚醒了。
面上淚痕尚未幹透,新的淚水又從緊閉着的眼角無聲地溢出。
“醒醒,別難過了。”
哭泣的夢中,仿佛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确切地說,并不是她聽到了真正的聲音,而是她感覺到仿佛有人在這樣和她說話。
這感覺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到甄朱終于從那絕望的幾乎要将她吞沒的悲傷中被喚醒了。
沾着淚痕的睫毛微微一動,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她對上了一雙注視着她的眼睛。圓滾滾的,一雙老貓的眼睛,瞳仁在夜的暗色裏,閃動着熒熒的光芒。
是那只斷尾老貓,不久前曾在她夢中出現已死了好幾年的老貓,今夜竟然回來了,就這樣蹲在她的腳邊,不知道陪伴了她多久。
甄朱下意識地伸手去抱它,手卻穿過了它的身體,摸到了一片空虛,而老貓的形體卻依舊蹲在地板上,一動不動,靜靜地望着它,熒熒兩只貓瞳,放射出深沉的帶着如同悲憫的溫柔目光。
深夜時分,如此詭異的情景,甄朱甚至弄不清楚,這到底是夢,還是真實,她原本應當感到害怕,但此刻卻絲毫沒有恐懼之感,她只是睜大眼睛,定定地和它對望着。
老貓也是一動不動,她卻仿佛再次聽到了剛才睡夢中的那個聲音:“朱朱,你想他回來嗎?”
甄朱凝視着對面深沉的仿佛兩只古井的貓瞳,淚水再次慢慢溢滿眼眶。
她願意做任何的事,如果他還能夠回來。
但不可能了。他已經永遠地長眠在了深海之下,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并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對面的那只老貓卻仿佛捕捉到了她的所想。
“我能幫助你,”那個奇怪的已經死去了的老貓的魂靈繼續和她對話,“我能令你能和他在輪回中相遇,但他已經不是這一世的向星北,他完全不記得你了,你必須要令他再一次地愛上你,愛到甚至願意為你失去生命,如果你能做到,等到輪回結束,那麽這一輩子,你就能獲得改變命運的機會。”
“但是,”老貓話鋒一轉,灰黃色的貓瞳幽幽地盯着她,“假使你失敗了,則非但無法改變他現世的命運,就連你自己,也會在輪回中精魂俱滅,再也無法回到現世,這意味着你這裏的肉身也将随着精魂死去。你願意冒這個險?”
甄朱心髒驟然狂跳,用力地點頭:“我願意!”
老貓的胡子動了動,盯着她:“你不再考慮了,你确定?”
“我确定!”
“可是你真有這樣的能力?”她依然不敢相信。
老貓挺了挺胸,貓瞳裏放出一道驕傲之光,但這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
它嘆了口氣:“你看到的我是一只貓,但我其實又不僅僅只是一只貓,混沌之初,我就已經存在,天荒地老,于我只是等待,我是不滅精魂,我渡劫萬千,不死不滅,人的生老病死,颠嗔愛恨,在我眼中,還不如蜉蝣朝生暮死,膚淺的原本不值一提。但我也有我的痛苦,我不知道什麽是喜怒哀樂,七情六欲,如果我始終無法獲得,無論我渡劫多少次,我永生都将昧困于輪回桎梏,我對此已經感到厭倦了,但除非,我能舍棄我的不滅之魂,輪回去做一次普通的人,去感受七情六欲,我的渡劫才能結束。”
甄朱似夢似幻,望着面前這只仿佛用意念和自己長篇大論的老貓。
“到底是一直這樣沒有希望地永生輪回下去,還是投生做一次普通人,像你們一樣經歷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過完一生,就此舍棄永生,結束這無望的輪回,長久以來,我一直難以抉擇。值不值得,對我來說,是個巨大的冒險。于是我決定試着和你們這些膚淺的人類接近,以便更深入地了解你們,助我做出最後的決定。最後我選中了你的丈夫……”
“哦,對不起,确切地說,應該是你的前夫。”
老貓一本正經地聳了聳肩,繼續侃侃而談:“我見過太多的人類,蠢貨,貪婪、怯懦,自私……正是那些蠢貨令我久久無法決心投生為人。但我喜歡這個家夥,第一次見到他,他的磁場就令我感到舒适,于是我被他帶回了你的家裏。在觀察了你們幾年後,我發現你們的生活乏善可陳,即便是你們人類之間稱號摒棄了繁衍本能進而單純追求快感的雌雄交,配活動,在結束後,也沒能給你們帶去更多的思想深度和持續的快樂,這令我感到失望。如果人類中的佼佼者也不過如此,那麽我投生為人,還有什麽意義?我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在你們身上,于是我離開了。但是說實話,你和那個家夥,我都還挺喜歡的,所以不時還會回來看看你們,直到這一次……”
老貓再次嘆了一口氣:“雖然你們人類的生死就像蜉蝣不值一提,但那家夥很不錯,在他那裏,我看到人類除了貪婪自私之外,還有別的東西,就這樣死了有點可惜,我也終于知道了,你們彼此對對方還是有感情的,可是越這樣,我就越不明白,既然還愛着對方,為什麽又要分開?這難道就是所謂的七情六欲在作祟?你們人類啊,和你們越接近,越讓我看不明白,幼稚可笑,口是心非,自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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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貓雙眼炯炯地盯着她。
“絕不後悔!”
甄朱眼睛都沒眨一下。
老貓點了點頭,朝她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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