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仙緣(八)
枯禪居在馭虛觀最偏僻的西北角落裏,用作禁閉的地方,很久沒關人了,裏頭布滿蛛絲塵網。
甄朱進了小黑屋,除了每天來給她送一次飯食的話唠道童小聽風,隔着門和他說了幾句話,就沒見過別人露面,度日如年地過了三天,第四天的一早,終于被放了出來,帶到外頭,看見執事廣成子來了,正站在庭院裏,急忙到了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他道長。
廣成子沉着張黑臉,正眼都不看她一下:“妖女,你這就出山去,不得再踏入上境一步!要是被本道長知道你再敢回來,到時休要怪我斬妖劍出鞘無情!”
甄朱呆了一呆。
這幾天被關在小黑屋裏,她一直等着有人再來審問自己,卻沒有想到,什麽都沒問,就這樣放自己走了?
要是她只是土生土長的蛇妖,弄出這樣的事,現在人家寬宏大量不計較,肯放她走,簡直就是撞了大運,她趕緊走就是了。
但問題是……她不想走,也不能走……
要是真的就這樣被趕出了上境,再也無法回來,另一個世界裏的他該怎麽辦?
她無法接受,他真就那樣永遠長眠于深海之下,再也不能回來了。
“妖女!放你走了,你還不走?”
廣成子見她怔着不動,也是感到意外,終于盯了她一眼,再次呼喝,兇的不得了。
甄朱被他喝的回過了神兒,急忙懇求:“道長寬宏大量放我走,我感激不盡。只是我一心向道,懇請道長,能否容我栖身山中……”
見他似又要怒斥,急忙補充:“我保證我絕不敢再擅入山門一步!只要容我在山中栖身,我就感激不盡。求道長了!”
她是真的渴盼能留在山裏,這樣至少,以後會能有機會再遇青陽子,焦急懇切,溢于言表。
廣成子哼了一聲:“要不是祖師定下的規矩,前些天你怎麽可能入的了山門?何況這也是掌教師叔的意思,你再多說也沒用!”
甄朱一怔,又懇求:“求道長能否通個話,容我在走之前,見上君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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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君是什麽人,豈容你說見就見?”
他已留意到枯禪居外開始有年輕弟子三三兩兩地聚集,仿佛在朝這邊踮腳張望,開始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快走快走!從後山門走!”
甄朱心知這黑臉道長這裏,自己是不可能有任何通融了,就算下跪求他,恐怕也是無濟于事,心情亂成一團,見他催逼的急,命一個同行的老道押自己從後山門立刻離開,那老道也是橫眉冷目,一副恨不得把她打包了給丢出去的樣子,臉漲得通紅,無可奈何,慢慢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
廣成子見狀,真的怒了,正要斥她,甄朱已經轉身:“道長,我願意将功補過!你們不是想知道那晚上的那道金光是怎麽回事嗎?我其實知道的。這幾天我都在等你們來問我,你們卻不問。”
廣成子立刻道:“快說!”
“事關重大,我只能對上君說。”
甄朱說完,站在那裏,既不走,也不開口了。
廣成子一愣。
那晚上的那道金色劍氣,靈力之高,實在駭人聽聞,自己的修為在它面前,也是不堪一擊。山中陡然出現這樣來歷不明的攻擊,對于上境來說,終究是個隐患,如果能查到源頭,自然是好事。
他思忖了下,瞥了妖女一眼,知她是不肯在自己面前開口了,哼了一聲,命老道看好,自己轉身匆匆去了。
……
甄朱忐忑地等了半晌,終于等到廣成子回來,冷冷說道:“師叔答應見你,随我來吧。”
甄朱松了口氣,急忙向他道謝。
廣成子轉身就走,甄朱跟了上去。
山中早課已經開始,一路過去,除了幾個掃地的小道童,沒再遇到什麽人了,穿過重重道殿,甄朱最後被帶進一處青木扶疏的院落裏,停在一處看似書房的青階之下。
廣成子命她等着,自己入內,片刻後出來,身後跟着道童聽風。
“朱朱,随我來。”
道童臉上帶笑。
甄朱點頭,向立在一旁冷眼看着自己的廣成子輕聲道了句謝,低頭跟着聽風,邁步上了臺階。
剛一進去,甄朱仿佛就聞到了初次和他見面之時,他身上帶着的那種淡淡的檀息。
她不禁緊張了起來,屏住呼吸,跟着道童穿過外間,停在了一扇青色屏風之前。
“上君,朱朱來了。”
道童向裏說道。
“讓她進來。”
他的聲音傳了出來。
聽風轉頭,沖她點了點頭,附耳低聲道:“你進去吧,莫怕,上君人很好,平時我常犯錯,他也從不罵我。”
甄朱朝道童感激地笑了一笑,極力穩住就快要蹦出喉嚨的心跳,慢慢轉入了屏風,停住了。
裏面是間闊大的方室,四面開窗,光線明亮,牆上相對懸了兩幅青詞,以朱砂書寫在青藤紙上,筆跡舒灑中不失凝峻,窗邊一只綠銅香爐,爐中袅袅泛着細煙,他就端坐在居中的一張地席之上,發束道髻,一身青袍,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模樣。
“廣成子說,你要見我,說明劍氣來歷?”
他放下了手中道卷,兩道目光朝她投來,落在了她的臉上,語氣舒和,卻又散發着一種拒人以千裏之外般的冷清。
“不敢欺瞞上君,那道劍氣,當時确實是因我而起,但卻不是出于我的能力,而是從前我因機緣巧合,認識了一位世外高人,他見我道行低微,賜我真符,說遇到危難之時用以自保。那天晚上,我被金龍太子脅迫,慌慌張張催動真符……”
“這是我第一次用,我當時只想卻退金龍太子脫身,真的做夢都沒想到,威力竟然這麽大,不但傷了金龍太子,還毀了山門……”
她咬了咬唇,停了下來。
青陽子雙眉不經意似地微微揚了一揚。
“經過就是這樣,千真萬确!”甄朱搶着又說道。
“要是有半句撒謊,我甘願身首異處,魂飛魄散!但是那個高人是誰,請上君不要逼問,他也沒告知我名號,當日只是見我道行低微,又孤苦無依,可憐我才賜我真符,更不許我拿他名號招搖。懇請上君見諒。我之所以說出來,本意是為了打消上君和執事道長的顧慮。那晚真的完全只是個意外而已!”
她說完,望着對面的他,雙眸中滿是誠懇。
青陽子看了她一眼,仿佛沉吟了下,終于微微點頭:“你說明了就好。去吧,我讓人送你出山,往後不要再回了。”
甄朱傻了眼。
她原本想着,和他說明情況,解除了所謂的同黨或是暗脅之說,再求求他,應該也就能允許被留在山中了。
卻沒有想到他還是要趕自己走。剛才那句話,語氣雖然緩和,但她聽出來了,不容辯駁。
她定在那裏,一動不動。
他說完,便不再看她了,信手拿起方才放下的那卷道經,翻了一頁,眼皮都沒擡:“你還不去?”
“上君,我想留下,留下山門之中,懇請上君成全!”甄朱簡直快要哭了。
青陽子終于肯擡眼皮拿正眼望她了。
“上君要趕我走,我已知道,你是掌教,原本你說了算,我也不該再這樣厚着臉皮強行求留。但我真的不想走!這次我千辛萬苦來到山中,其實另有一事……”
甄朱停下,雙膝忽然慢慢落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他眉頭微微一皺,但除此,也沒什麽多餘的表情。
“我來山中,也是為了尋我的前世愛人,和他再續舊緣。”
她慢慢地說道。
青陽子這回終于露出詫異的表情,望着她一語不發。
“上君,您是仙君,早已修的不沾紅塵,我卻不然。但我也不羨成仙。前世我曾經有一摯愛之人,當時我不知珍惜,他死去之後,我才追悔莫及。我帶着前世記憶,輪回轉世來到了這裏,為的就是找到他。我曾被困五百年,也是那位世外高人,經他指點,我才知道我的前世愛人就在上境之中,所以我來,我必須要找到他……”
她說着,心中忽然觸動,眼眶不自覺地微微泛紅。
青陽子沉默了片刻,随即淡淡道:“你那愛人是誰?我叫他随你同去就是了。”
甄朱凝視着他,慢慢搖頭:“我記得前世有關和他的一切,但這一世,他是誰人,我卻不知。那位高人當時也只是告訴我,他就在上境之中。所以我必須留下找他。因他就在這山中。只要讓我遇到了他,我就一定能認出他……”
甄朱眼中慢慢凝了霧氣,一顆晶瑩的淚珠,将落不落,挂在她微微泛紅的眼角之上。
前世裏,當他還是向星北的時候,只要她在他面前露出這樣将哭不哭的楚楚模樣,無論她是對是錯,他就一定會心軟下來,将她擁入懷裏百般安慰。
“懇請上君開恩,暫時容我留下,只要我找到了我的前世愛人,我就離開。”
那顆淚珠,終于還是忍不住,從她睫毛上倏然滾落了下來。
方室裏再沒有半點的聲息,她就這樣跪在他的面前,低頭等着他的垂憐。
有風拂過窗前的一株老松,青枝碧針,發出微微沙聲,越發顯得耳畔寂靜。
半晌,他才動了動肩膀,仿佛遲疑了下,終于勉強說道:“既然這樣,那你暫且先留下吧。只是記住,不許亂走,不許生事,一旦找到你要找的那個人,須得立刻離開山門,往後再不要回來!”
他心軟了,他終于還是心軟了!
甄朱極力壓下就要露出的笑容,慢慢擡頭,用充滿感激的目光望着他,向他道謝,一雙美眸眼角還含着晶瑩的淚光。
他面上仿佛掠過了一絲窘狀,不再看她,只道:“出去吧。”
甄朱從地上爬了起來,轉身要走的時候,又停住,望着他說道:“我不會白白吃你們的飯的。我能伺候上君,還能打掃庭院……”
青陽子淡淡地道:“不必了。你記住我的話就是。若有違背,我立刻讓人送你出山!”
甄朱見他神色已經恢複成了一貫的清高,也不敢再得寸進尺了,反正已經達成了目的,聽話地點了點頭:“嗯,我記住了!我會牢記上君的話!”
耳畔那陣輕盈的腳步聲和着她與道童低聲說話的聲音,漸行漸遠,終于消失,方室裏也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青陽子靜坐了片刻,從地席上起身,來到窗邊,将窗戶完全地推開,讓風帶走還萦繞在他鼻息裏的那一縷仿佛帶着她清潤氣息的殘餘幽香。
……
上境雖然隐在松泉幽谷之中,是個世外之境,但仙門之中,弟子除了出家,出師之後,也可選擇火居,如同凡人那樣娶妻生子。
沒幾天,也不知道消息怎麽走漏了出去,許多年輕弟子私下都在熱議,說那蛇妖來山中是為尋找前世愛人,個個難免就有所幻想了,只是礙于廣成子的嚴厲,不敢再有所表露,只是暗中每天都在找着機會想在她面前露臉。
人人心中都想,萬一自己就是她念念不忘的那個前世愛人呢?等相認後,自己修成仙出山,再和她雙宿雙飛,到時逍遙快活,三界之中,誰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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