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紅塵深處(六)

徐致深的腳步聲消失了, 甄朱閉門,一個人躺在了身下那張原本預備給兩人的床上, 才覺得心撲騰撲騰,跳的厲害。

他心腸果然硬,比向星北不知道要狠心了多少,絲毫不念那個曾抱着木頭靈牌嫁給他, 陪伴了他“遺像”三年多的可憐女人的為難之處,開口就要休她回家。

處于弱勢地位的一方,放低姿态有時确實會很有用,但這完全取決于對象。對着這樣硬心腸的一個男子,要是她在他面前一味地懇求博取同情,或者像白姑教的那樣哭鬧,甚至再來次上吊, 就算最後留下了, 恐怕也只會招致他更加輕慢的對待。

她想恢複說話的能力,這個念頭,确實是真的。

這些天獨處的時候,她曾不止一次地試着發聲。她是可以發出聲音的,聲帶應該沒有問題, 問題出在她的舌下,那裏好像有一瓣異物将舌困住了,無法像正常人那樣靈活運動。

甄朱搜索薛紅箋童年的記憶,知她幼年時,因為發聲異常, 每每開口,就被旁的同齡人取笑,加上父親早死,生母不知所蹤,哥哥大她許多,雖管她吃喝,但整天忙于生計,哪裏來的多餘精力來照顧好妹妹,就是這樣的生活環境之下,令她漸漸再也不肯開口說話,以致于長大之後,變成了啞巴。

她沒有前身這些童年的陰影,如果通過手術恢複了舌的正常功能,她相信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恢複正常的說話能力,還是很有希望的。

所以她向他提出了這個要求。既不至于令他感到自己是在強行倒貼着他,又可以繼續留在他的身邊,順帶還有了治病的機會,一舉三得,何樂不為?

他渾然不覺,果然照了她的所想,答應了下來。

但即便如此,過程也稱得上順利,她依舊感到緊張。

對着面前這張分明熟悉,卻又仿佛完全陌生的臉,就算此前已經有過了兩世的刻骨經歷,這一輩子,她依舊沒法能做到駕輕就熟,泰然處之。

她漸漸地相信了,冥冥中那只操控了命運的手,之所以要讓她和他共歷輪回,死而複生,或許并不僅僅只是為了讓她在最後能夠回到過去改變現世愛人的命運。

每一次的輪回相遇,就是一次新的修行,修生死相許,修相濡以沫,修愛,也得到想要的愛。

……

徐致深當晚自然沒和甄朱同房,但也沒出院,讓下人在他少年時曾用做書房的那間南屋裏頭起了副鋪蓋,就歇了下去。

臨睡前,婆子老劉和小蓮給他送水盥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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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銅盆的紅木架子上,有一塊還沒拆封的上面畫了個洋女人的香皂,那是白太太特意為他準備的,他站在銅盆前,微微俯身下去洗手,手心吃了墨,拿香皂擦了兩遍,那兩片娟秀的水筆字還是在他掌心裏留下一層黑色印記,雖然淡薄,像冬天呵在玻璃上的霧花,卻固執地提醒着它們的存在。

老劉和小蓮一遠一近站在邊上,仿佛好奇他手心的秘密,眼角不住地窺過來。

徐致深打發走了下人,也不再特意洗手了。遲了,加上白天行路晚上應酬,洗漱完,他就躺了下去。

臨睡前,他下意識般地再次攤開了兩只手掌,舉到眼皮子下。

掌心裏的字已經變得模糊,要辨認才能看清,但“嫁給好男人”那幾個字,仿佛吃了格外厚重的墨,一下就跳進了他的眼睛裏。

徐致深感到有點厭煩,手心裏留下的這兩片痕跡,于是又爬了起來,再次去洗了一遍手。

……

隔日,三爺回來當夜起就沒和啞巴三奶奶同房的消息,風似的送遍了徐家老宅的每一個角落。婆子和丫頭背後議論的時候,對三奶奶總是一副同情的口吻,但這同情卻不是純粹的,夾帶了些私人的情緒。嘁!三奶奶是挺可憐,但這還真的怪不了三爺,整天喪着臉,一身的晦氣,還上過吊。本來就是擡進來守的,現在三爺回來了,她憑什麽做三奶奶?

徐致深剛回來的頭幾天裏,忙的成了一只陀螺,他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可以一言不合就離家而去的少年了。縣賢,耄老,族尊,以及各種各樣等着求見的拜訪者,目的無非兩種,一是攀高,二是投靠,幾天後,徐致深外出回來,在堂屋口遇到了大哥徐致洲,兄弟兩人搭着話,一道進去。

“三弟,幸好你回家了,你不知道,這些年,老太太嘴裏不提,心裏是怪我當初沒攔成你,如今世道不比從前啊,亂,生意難做,田莊租子也不好收了,我是盡心盡力,維持徐家家業,老太太卻非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如今可好,你回了,有你和張大帥的那層關系,以後行走,誰不敢給幾分面子?大哥我無能,家裏的事,你要是忙的過來,歸你經營,大哥也樂的把擔子撂下,過上幾天舒坦日子。”

大爺對弟弟十分親熱,一路走,一路剖白自己的不容易,語氣無奈。

徐致深如今也覺當初自己過于孟浪了,誠懇地說,全是他的不是,深感後悔,但是接下來,他軍務纏身,還是沒法在家裏久留,祖母母親以及家事,恐怕還是只能勞煩大哥費心。

大爺兄弟情深并不假,老三回來,他也高興,但高興之餘,涉及家業經營,難免還是存了點試探的心思,現在心裏有底了,松了口氣,親熱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湊過去道:“三弟,聽說你不滿意你屋裏的那個?晚上要是沒應酬,大哥帶你去挑個幹淨的,松松筋骨?你見過大世面的人,婆娘自然是比不上大地方的,但伺候人的本事,大哥擔保,會叫你舒舒坦坦。”

徐致深含笑婉拒,大爺哈哈了兩聲,搖頭:“你還是瞧不上咱這鄉下地方,算了,大哥也不勉強,要是被老太太知道,又要讨頓嫌。去大哥屋裏吃飯吧,你嫂子都在我跟前提了好幾次了。”

徐致深笑:“下回吧。外頭已經用過了。”

大爺點頭。兩兄弟分開,徐致深往徐老太堂屋去,迎面二奶奶招娣來了,手指上戴着尖尖的指套,扯着手帕子,帶了倆丫頭,剛從裏頭出來,于是叫了聲二嫂,給她讓道。

二奶奶滿面笑容,和徐致深調笑了幾句,看了下四周:“這幾天怎還是不見三奶奶來給老太太請安?如今和從前不一樣了,她是正經的三奶奶了,還一步路不出,老太太嘴上不說,心裏怕是不高興。你也知道,老太太最重規矩了。”

徐致深笑了笑,點了點頭:“二嫂,我去看老太太了。”

二奶奶嗳了一聲:“二嫂多嘴一句,你多教教她才好。先前她尋死,老太太可憐她不好,也沒和她多計較,如今還這樣,我是怕她被人在背後嚼舌小家子出身。”

徐致深腳步一頓,眉頭微微皺了皺:“她尋死?”

二奶奶仿佛一怔,“你還不知道?”

徐致深确實不知道。這幾天他太忙了,和那個女人唯一的牽連,就是每次洗手,下意識總還會看一下手掌,雖然上頭的那兩片字,現在早已經褪光。

二奶奶于是壓低了聲:“就你傳回消息先前那幾天的事了。也不算什麽大事,就她自個兒在屋裏上吊。瞧她意思,那是守不下去了,想逼咱家放她出去呢。”

二奶奶懷着不可說的隐隐的嫉妒和厭惡,望着三爺那張冷漠的臉,心裏感到了一絲洩憤般的痛快,抹了兩塊紅紅胭脂的臉頰上露出笑容,語氣是安慰的:“三弟你也別多想。老太太把消息給壓了下去,外頭人都不知道呢。”

徐致深扯了扯嘴角,朝二奶奶微微颔首,轉身繼續往前,腳步如常,但快到徐老太屋子跟前,他忽然停了下來,叫了個邊上經過的老媽子,讓她去把三奶奶叫來。

甄朱趕了過去。天色微黑,遠遠就看到徐致深站在堂屋前種着的一株桂樹下,身影和樹影融在了一起,黑阒阒的。

她遲疑了下,終還是迎着他投來的目光,朝他走了過去。

“跟我來。”

他淡淡說了一句,轉身大步往裏去。

甄朱咬了咬唇,跟着前頭男人的背影,跨進了那道門檻。

徐老太晚飯吃的早,這會兒坐着抽煙消食兒,桌子上點了一盞油燈,屋裏光線昏暗。

長義縣雖然偏遠,但幾家大戶,已經開始拉起了電燈,成了縣城裏的稀罕東西。但徐老太卻不興弄這個,徐家還是照着從前規矩來,下人也只聽說有那種一拉就亮,一拉就滅的新式燈,點起來不但亮堂,還不會冒出熏眼睛的黑煙。

徐致深帶着甄朱進去,站在她前頭,向徐老太說了一遍事情,簡明扼要。

看的出來,徐老太好像有點不樂意,抽了一會兒的煙,什麽也沒說,屋裏只有她巴滋巴滋吸着煙杆發出的聲音,煙杆頭的紅火一閃一滅。

“奶奶,她自己也是這個意思。我答應帶她治病了。”

徐致深等了一會兒,又強調了一句。

徐老太瞅了眼一直藏在徐致深影子裏的甄朱,鼻裏嗯了一聲:“你真個這麽想?”

甄朱從徐致深後頭走了上去,對上他投來的兩道目光,垂下腦袋,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随你們自個了。被人說道也是沒法子了。”

她把煙杆遞給老丁媽,慢慢躺了下去。

徐致深上去,坐在她邊上,伸手給她慢慢揉着腿腳。

甄朱在屋中間杵了片刻,見沒人再理睬自己,她好像是多餘的,于是慢慢地退了出去。

……

徐致深動作很快,仿佛甄朱是什麽瘟疫似的,只想快些把她甩出去。

當初的冥婚,一切都是照活人的規矩來。第二天,當初做媒的媒婆就把做親時送去的庚帖連同徐老太給的補償都送了過去,要回了徐家的庚帖。

徐致深那晚上後,就跟甄朱完全撇清了幹系似的,再沒露面。徐老太仿佛也有些怨恨甄朱的不知事,給的補償,那天雇了人,一擡擡地用朱漆描金高櫃子,高調地擡到了鎮上的麻油鋪子前,看起來十分豐厚,其實真折成錢,也落不到多少,薛慶濤和白姑沒法子,又不敢向羨慕他家發了一筆財的四鄰埋怨徐家的險惡和苛刻,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隔了一天,只能又雇了輛騾子車,吱呀吱呀趕着進了縣城,中午的時候,來到了徐家側門,讓人通報,說來接人。

甄朱早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很快就跟人出來了。

徐家誰也沒有來送,婆子幫她把東西拎到了門口,放下轉身就要走。

“妹子,上車。”

日頭很曬,老柳樹頭的知了在拼命嘶叫,薛慶濤站在大太陽下等了已有片刻,油膩膩的額頭全是汗,看見甄朱出來了,急忙上來,接過她手裏的包袱。

白姑用怨嫌的目光盯了一眼甄朱,上去一步,叫住了婆子,賠笑:“能不能讓我去見見三爺?”

見婆子露出鄙薄之色,急忙說,“我有事,真有事。也不是賴着不走,您幫我傳個話,行行好。”說着,往婆子手裏塞了幾個銅板。

婆子想了下,讓她等着,進去了。

薛慶濤嘆了口氣,要領甄朱先上騾車,被白姑攔住了,板着臉說:“一起等。”

過了大概足足二十來分鐘,三爺終于慢慢現身了,和之前的戎裝是完全不同的打扮,雪白的洋紗袍褂,額前垂下幾縷漆黑的頭發,模樣清俊的不像話,只是仿佛午覺被人吵醒了,神色裏帶了點不耐煩,目光掃了眼鼻尖已經冒汗的甄朱,淡淡道:“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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