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紅塵深處(七)

白姑一臉生意的笑, 又摻雜了分外的殷勤:“怎好勞動三爺您親自出來了?擾了三爺休息,實在過意不去, 原本想着我能進去,等在門後說上幾句就好。”

徐致深這才将目光調到了白姑的臉上,停了一停。

白姑朝他靠近了一步:“我就是我們家姑娘的嫂子,那是他兄弟。”

薛慶濤小時是過了幾年被人伺候的好日子, 只是薛家祖上原本就是種田的泥腿子,也是到了他父親一輩,才中進士風光了幾年,随後就落罪抄家,再接着大清國也亡了,哪裏來的那種要數代熏陶才能養出的大家子弟氣度,加上他自己人又老實, 膽小怕事, 這些年被磋磨的早成了顆土湯圓,見徐家那個死了又回來的小三爺看向自己,自慚形穢,急忙擦了擦汗,點頭躬身:“三爺安。”

對着白姑夫婦, 徐致深的神色倒是見好了,竟然客氣起來:“要是有事,進來講吧。”

“不敢不敢,這裏就好。”

白姑也知道他是給臉,客氣而已, 忙推卻,看了眼一旁那個站那裏一動不動的小姑子,心裏暗怪。

臉蛋生的再好,不知道怎麽讨自己男人歡心,木頭樁子一根,又頂個屁用?

“三爺,原本我家是沒臉尋您開口說什麽的。我們這樣的人家,當初姑娘能用八擡大轎接走,全鎮就她一個,進你徐家的門,原本就高攀的不行了,如今姑娘被送出來了,要擱我自己身上,我沒話說,領人走就是了。偏她不行啊!我放不下。她命苦,打小沒了爹娘,被我男人糙養大,又不是全好的人兒,在你們徐家也有幾個年頭了,方圓十裏八地,沒有不知道的,這麽回去了,我怕她一輩子就完了,往後再沒得好……”

白姑從袖裏抽出一塊手帕子,擦了擦眼睛,透過手指縫,偷偷看了眼對面徐家的小三爺。

他雖然沒應,但看他的表情,自己剛才的這一番話,似乎并沒怎麽惹出他的厭煩,膽子一壯,于是再靠些過去,低聲繼續道:“三爺,她是不能說話,人也笨手笨腳不讨喜,但有一樣好,老實啊,三爺您要怎樣,她絕對聽您的。我和她哥,原本也沒奢望她能做三奶奶,好歹看在她嫁了你幾年的份,留她做個丫頭也成,暖床洗腳,那也是上輩子修的緣分,總強過就這麽回了……”

徐致深既不點頭,也沒搖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眼甄朱,白姑就把她強行拽到面前,向她丢眼色,示意她跟着懇求。

甄朱眼睛望着三爺身邊門板上那枚泛着綠色銅鏽的門環,沒動。

白姑又是氣惱,又是不解,正要墜着小姑子衣袖讓她強行下跪,對面三爺面色雪一樣的冷:“我身邊不缺這樣的丫頭。放心,答應了的事,會做。”

他這話好像是說給甄朱聽的,完了看向又失望又困惑的白姑倆夫妻,臉色緩了緩,說:“還有別事嗎?”

薛慶濤自然沒話,只看着白姑。白姑卻是知道了,想讓小姑子賴在徐家是徹底不成了,于是松開了甄朱袖子,一臉為難地說:“三爺厚道,只是這話叫我怎麽說呢,實在是為難。我家姑娘,清清白白,長的也好,原先就時常有人來問親的,這幾年要是沒給耽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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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仿佛明白了,點了點頭,示意白姑不必說了,轉身叫了門房過來,低聲說了幾句,随即看向白姑夫婦,和顏悅色地道:“他去帳房支錢,你們等等就好。我就不奉陪了。”

他說完,撫了撫衣袖上的一道折痕,邁步轉身朝裏去了。

白姑目送那一抹雪白的飄灑背影消失在門裏的一堵牆後,轉向甄朱,用眼刀剜了她一下。

“等着!”

那個門房吆了一聲,嘴唇扭了一扭,轉身往裏而去。

……

回來的時候,騾車上多了個人,也多了一包沉甸甸墜手的袁大頭。

白姑的焦躁被這包銀元暫時給撫慰了下去,只是心裏終究是恨鐵不成鋼,念了甄朱一路,大意無非是小三爺的氣派,她前所未見,出手又闊綽,小姑子要是聰明些,剛才順着自己搭的梯子向他求個好,指不定他就真改了主意留下她了,現在這樣被休了回去,日後夠她這個做嫂子的頭疼。

薛慶濤只問了聲剛才小三爺說的“答應了的事”,問完了,意識到妹子不會說話,問了也白搭,嘆了口氣,也就不吭聲了。

甄朱任由白姑在耳旁一路念叨,回了鎮子。

這鎮子名叫興隆,距離縣城幾十裏地,擡頭低頭都是熟人,白姑覺得丢臉,特意等到天黑了,才做賊似的領着甄朱回了麻油店,從後門進去。隔了幾天,街坊四鄰就都知道姑娘從徐家接回來了,白姑起頭的那陣子羞恥感去了,就趁着在麻油鋪裏打雜幫傭的夥計鬧着要漲工錢,尋了個由頭打發走了人,使喚甄朱做事。麻油鋪的生意一下好了起來,門庭若市,天天有閑漢提着瓶子上門打油,打完了也不走,就靠在油膩膩的老櫃臺上,觑着甄朱扯白話。白姑也不趕人,只是若要有人想趁個機會沾點便宜,借着遞油收個錢的功夫,摸個小手什麽的,甄朱搖一下鈴,白姑立刻會從後堂裏竄出來:“打個二兩油還賒賬,也肖想我家小姑子的便宜?呸,回去撒泡尿先照照模樣,看清是蛤蟆是烏龜再出來遛,丢人現眼!”門口哄堂大笑聲中,閑漢面紅耳赤,灰溜溜走了。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幾次,甄朱也就見慣不怪了,只等着徐致深動身離開前,來接走她看病。

……

轉眼,甄朱回來大半個月了,到了月底,徐致深那邊一直沒有動靜。

甄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否還在縣城裏,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心裏漸漸有些不确定起來。

這人雖無情,但仔細回想之前他兩次允諾時的情景,想必答應了的事,應該還是能做到的。

這樣一想,她就又放心了,想必他還沒動身,她等着就是。

這天午後,麻油店裏沒有客人,甄朱坐在陰暗的,彌漫着濃郁的讓人昏昏欲睡的香油氣味的鋪子角落裏,身下是張小竹椅,手裏拿了本千字文。

她偶爾擡頭,透過門板的空隙,正好可以看到對面走來經過的路人。

上回她往徐致深手心寫字,寫的是簡體,所以被他譏嘲為錯字連篇。

現在使用的繁體字,其實她認識,只是除了少數常見的,其餘一時寫不出來。手裏的這本千字文,破破爛爛,上頭記滿了陳年老賬,原本被拿來墊短腿桌角,甄朱取了出來,沒事正好可以學,低頭翻着書的時候,聽到外頭起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擡頭,見白姑進來了,她看了眼甄朱,往後堂走去,嘴裏嘀咕了一句:“這也看不上,那也不點頭,還等着人來接回去,想當少奶奶呢!可惜沒這個命!”

甄朱知道她是為前幾天的事還在怪自己。

那天麻油鋪裏來了個婦人,進來兩只眼睛就盯着甄朱,先是頭臉,再是腰臀,又掀她褲腿要看腳,一看就是媒婆。

她回來才這麽些天,媒婆就已經來過幾撥了,但介紹的男方,白姑大約都瞧不上眼,去了也就作數,還被白姑在背後譏嘲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但這個媒婆,白姑卻異常熱情,果然,媒婆一開口,就說對方是鄰縣開大當鋪的,知道麻油店薛家女兒的事兒,也不嫌棄她是啞巴,只要能生養,就娶過來當小。

白姑和媒婆熱情招呼着的時候,甄朱把油壺砸在了媒婆腳邊,媒婆和白姑兩人褲子都沾了一腿的油,跳腳個不停,媒婆氣哄哄走了,白姑知道小姑子不肯從婚,晚上等薛慶濤從榨油坊回來,把事情跟他說了,原本是想讓男人幫自己向小姑子施壓,沒想到他悶了片刻,冒出來一句“那人都過了半百,能當我爹。徐家給的錢,養我妹子足夠了,不用你多操心”,把白姑氣的不行,這幾天看見甄朱就沒好臉色。

甄朱裝沒聽到,等白姑“啪”的掀開簾子扭進了後堂,繼續低頭記字,沒片刻,聽到對面又起了腳步聲,這回來的人,卻是斜對面布莊裏那個名叫金生的夥計。

金生上過塾學,能寫會算,站櫃臺,生的也眉清目秀,鎮上不少有閨女的的人家常來打聽他的事。從甄朱回麻油鋪子的第一天起,金生就時不時往對面看,漸漸借故串個門,和甄朱也算熟了。這會兒進來,他手裏拿了本書,有些不敢看她,眼睛盯着油膩膩的櫃臺,耳根子泛紅,把書遞給她,說道:“你那本千字文太舊了,上頭還好些墨跡,字都看不清。這是我從前讀過的,比你那本要好,你要是有不認識的,我也可以教你。”

……

徐致深回鄉,轉眼已經大半個月了。到了月底,這天應邀去臨縣出席了一個新式政府委員會的成立典禮,回來後騎馬在田間路上,感到有些口渴,正好附近是徐家的一個田莊,于是帶着王副官進去歇腳。

田莊管事老張頭是徐家多年的老人兒,看見三爺轉了過來,殷勤接待,徐致深歇完出來,老張頭送他到了莊子口,王副官牽馬過來,徐致深正要上馬離開,岔道上飛快地扭來一個肋下夾着把長雨傘、媒婆打扮的老婦人,打聽去興隆鎮的路。

老張頭熱心指點了一番,說這裏離興隆鎮很近,不過幾裏路,又問了一句:“老妹子這是要去做媒?”

媒婆笑露出一只大金牙:“可不。就鎮上薛家麻油鋪子裏的姑娘,老哥知道不?有個客人出手闊綽,那是一心求娶,說只要我能做成媒,就給十個袁大頭哪!”

老張頭自然知道薛家那姑娘就是東家裏從前三奶奶的事,看了眼邊上的三爺,見他神色冷淡,怕惹他厭惡,趕緊拂了拂手,打發媒婆走。

媒婆卻留意到了一旁的徐致深,兩只眼睛立刻發亮,上下打量着他:“哎呦,這是哪個府上的公子?好人才!貴庚幾何,說了親事沒?不是我誇口,這十裏八鄉有名有姓的大戶小姐……”

老張頭趕緊打斷了媒婆的話,攆走了人,陪笑:“三爺別計較,僧道尼媒,混飯吃的,沒臉沒皮,就剩一張大嘴,上頂天,下戳地。”

徐致深望了眼媒婆漸漸遠去的背影,忽然問道:“家裏在鎮上,有沒有鋪子?”

老張頭一愣,随即點頭:“有,一個藥鋪,沒什麽賺頭,大爺早兩年就說給關掉,只是老太太要開着,說只要不賠,就經營下去,方便十裏八鄉人看病抓藥,也是積德。”

徐致深點了點頭,翻身上馬:“我去藥鋪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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