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Var.2

I. Allegretto non troppo

滔天怒火燃盡之後，福葛在那不勒斯街頭舉步維艱。他年僅15，獨自游蕩于陌生街頭，還背着一把4/4的大提琴，無處可去。他被唾棄，被放逐，但仍背牢信仰——就像聖子鮮血淋漓地負重苦行于各各他山。

看啊！匹諾曹終于成為了真正的小男孩！他腦內莫名其妙地響起了小時候聽過的一出滑稽兒童劇。回憶裏，那小木偶滿面紅光、蹦蹦跳跳的模樣，搞笑極了，他被逗得樂不可支，然而母親卻制止他，不讓他大聲笑。因為禮儀問題。

想到這兒，一彎輕笑爬上他的嘴角。去她的。從今往後，再也不必考慮她了。

然而月色将明，冷風漸起......比起詩與遠方，當務之急是找到容身之所。除了大提琴，福葛什麽都沒有帶出來。盡管衣着都是高級品，但他渾身上下沒什麽多餘的首飾，也就只有領口墜了一條細細的紐扣鏈。平日出門時佩戴的手表和戒指，為了演奏，也全都摘下了。不知這鏈子值多少錢?

福葛拖着腳步，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走，路過一家餐廳。他透過玻璃窗看看悠閑用餐的客人，肖想着食物的香氣……搖了搖頭。就是在這時，一張海報映入他的眼簾。那是一張黑底襯着粉色菱格的海報，點點星光從一道金色的拉鏈裏撒出來，彙成“熱情”一詞。他被這圖案吸引住眼球，随後注意到副标題，原來這是一個小型的室內樂團，名為“熱情”，正在招兵買馬。

好浮誇的文案！福葛一邊讀，一邊皺起眉頭。什麽“那波裏灣王子”，“東洋的璀璨黃玉”，“性感拉丁琥珀”……都是些什麽東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不正經夜店。他不堪卒讀，準備離去，突然看見“大提琴”這個字眼。他們在招募大提琴手。

再差能差到哪裏去呢？福葛想，總比露宿街頭強吧。

于是他記下海報上的地址，輾轉尋路。原來并不遠。僅走過兩條街，他就來到了“熱情”樂團。

這是一棟托斯卡納式建築，毗鄰海灣而立。雖已斜陽夕照，但他仍分辨出建築外牆是溫暖明亮的鵝黃。錦繡繁花綻放在白色窗棂下，與漆成水藍的木門相映成趣。森森綠蘿從屋頂垂落，仿佛擁有生命一般，随風微微起舞，竊竊私語。略帶着些許鹹氣的清涼海風徐徐卷來寥寥幾聲白鷗的歌唱，越過建築遠望海灣，可見海面波光點點，原本一望無垠的碧藍點染上了暖金色的落日餘晖，與藍粉交融的浪漫天色模糊了邊界，凝住了時間。

——像極了莫奈的畫作。福葛想起同為印象派的德彪西，以及他的大海。

福葛駐足凝望着天邊橙粉色的晚霞，用眼角餘光瞥見落日緩緩沉入海洋的懷抱。向晚漁船歸港的汽笛聲将他拉回現實，他這才如夢初醒，回過頭去，揉揉眼睛，背着琴向建築走去。

II. Allegretto poco mosso - Appassionate

福葛來到雕花木門前。門邊有一塊小小銘牌，上書“熱情”。透過銘牌的反射，福葛看到自己的狼狽模樣，他為了演奏會梳得漂漂亮亮的金發被大風刮得亂七八糟，胸前的領結也散了。他把頭發捋順，重新打好領結，把衣服拍平。确認好自己儀表得當之後，他深吸幾口氣，努力平靜下來，伸手按響古銅色的門鈴。

過了一會，門開了。一位留着黑色短發的年輕男子打開門，清爽英俊，看見福葛，向他露出如海風般和煦的微笑，伸出手來。——大海，福葛想。

“你好，我是布加拉提。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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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福葛。”

福葛握了握布加拉提的手。

“福葛。你是來應征樂團的嗎？”

“是的。我帶了大提琴來。”福葛微微側身，向布加拉提展示他背後的大提琴。其實這完全沒必要，琴把超過了他的肩頭，一眼就能看到。

“歡迎！快請進！” 登時，碧藍海面蕩起了快樂的波瀾。布加拉提将福葛迎進屋內，邀福葛坐下。

福葛端坐在白色的布藝沙發上，布加拉提沏起了花茶，他将淡青色的茶水斟進精巧的瓷杯，連着配套的瓷碟子一同端給福葛。清雅的香氣四散飄逸，熱氣騰騰。

福葛向布加拉提道了謝。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了。

“……布加拉提。你是那波裏灣王子嗎？”

布加拉提的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

“……你看見那張海報了？那是他們胡寫的。”他不自然地撩了撩頭發。見到他那尴尬的樣子，福葛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你稍等一下，我去把團員都叫來，我們馬上為你舉行試音會。”布加拉提清了清嗓子，又把話頭拉回正常方向。福葛向他點頭致謝，目送他轉身上樓。

福葛呷了一口茶，打量起了四周。他看到很多綠植，郁郁蔥蔥，都被照顧得很好。主人是很懂得生活的人。客廳有一面粗糙石壁，嵌着火爐，這厚重粗犷與纖白簡約的家居陳設對比鮮明，倒十分雅致。另一面落地窗，放眼望去是夜幕降臨的海灣，房子沿着海岸線層層疊疊，被吃進黑暗，但華燈初上，星星點點。

挺好的，他想，和招貼海報的風格南轅北轍。不知道樂團成員是什麽樣的人？看招貼畫感覺有點怪怪的，不過，誰知道，說不定跟這棟房子和布加拉提一樣，意外地招人喜歡。

他聽到樓上一陣騷動，有一點說話的聲音和輕輕的腳步聲。試音會……自己可還不會拉大提琴呢。不過，這不會是什麽大問題，福葛想。

我IQ高達152，區區兩年就精通鋼琴和小提琴。大提琴同樣是弦樂，轉行上手應該不難。況且，剛才我話也沒說死……我“帶了”大提琴來。我又沒說我會拉大提琴。

但他想到布加拉提真誠的藍眼睛，又不免有些愧疚。他放下茶杯，不再碰它。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又聽到了腳步聲。

“抱歉讓你久等了！我們去琴房吧。”布加拉提下樓，向福葛伸手示意。福葛便上樓，兩人走過長長的走廊，布加拉提打開過道盡頭琴房的門，朝裏面說了一聲“大提琴來了！” 福葛緊随其後，走進琴房。

這個琴房很大很高，地面鋪着光潔的軟木地板，牆壁帶有些許粗糙的凹凸感，一面牆壁上嵌着木質書架與唱片架，架上擺得滿滿當當的。有兩個人從書架邊回頭，福葛一眼望去，馬上明白東洋的璀璨黃玉和性感拉丁琥珀分別是誰。只可惜沒把那一段讀完，他想，看着還挺形象的，保不準另外兩個人自己也能對號入座。

他招了招手，見他們将書放回書架，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我是布加拉提，你已經知道了。我是這個樂團的團長，彈鋼琴。這位是喬魯諾，我們的小提琴手。米斯達，圓號。” 福葛與黃玉、琥珀一一握手。

“特裏休，長笛，同時她聲樂也很棒。”

琴房盡頭是一面落地窗，厚實的羊毛窗簾拉了一半，可以在另一半眺望海景。粉色頭發的美麗女孩原本在窗邊遠眺，她像小鹿一樣靈巧地走上前來，與福葛行了貼面禮。

“大提琴！真是太好了。再來一個中提琴，我們就可以演奏莫紮特長笛四重奏了。”

女孩嗓音甜美，說話猶如歌唱。然而一聲粗裏粗氣的抗議打斷了她。

“不！”米斯達大聲說。

“不好意思，你說什麽？”

“不，不要四重奏……莫紮特甚至都不喜歡長笛！他自己說的。”

特裏休聽聞，柳眉微蹙，伸手扯住米斯達的耳朵，米斯達被掐出連聲哀嚎。

“那又怎樣？他寫得那麽好，從曲子裏根本看不出他不喜歡。”

“我們不需要中提琴手，” 喬魯諾笑着來解圍了，他拉住特裏休，把米斯達的耳朵從纖纖素手中拯救出來。“區區中提，我随便客串一下就可以了。”

“我們只有你一個小提琴。你去拉中提了，那誰來拉小提？” 特裏休甩開喬魯諾，戳他的胸口。

福葛看着樂團成員嬉笑打鬧，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心裏逐漸放松下來。

“我會拉小提琴。” 他忍不住插話。“事實上，我還會彈鋼琴。”

幾人停下動作，驚奇地回頭看着他，他感覺到布加拉提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可真是沒想到，真不錯。”

“是不是真的不錯，要先聽完演奏才能下定論。”

福葛吓了一跳，他原本看見在琴房的一角，靜靜地放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旁邊放着一個看起來就覺得很舒适的布沙發……但他并沒有注意到裏面原來躺着人。一位銀發的黑衣男子從沙發裏坐起來，他塗着黑色的唇膏，聲線低沉。

“是的，所以我們叫大家來舉行試音會。福葛，這位是阿帕基，我們的大管。” 阿帕基微微欠身，算是行過禮。

“那麽，開始吧？” 布加拉提建議道。樂團成員都各自坐到沙發上。福葛卸下琴盒，把琴盒放在地上。他低着頭，感覺到大家的視線都凝聚在他身上……他深吸一口氣，打開了琴盒。

“上帝呀！這也太……”

他聽到米斯達發出了高聲驚嘆。

沒錯，他的琴的确美到極點，琴漆是蜂蠟色的，光澤輝煌，琴頭、鑲線和F孔做工精致高超，是肉眼可見的價值連城。期待的空氣在琴房裏蔓延，大家翹首以盼，不知福葛會在如此精妙絕倫的樂器上演奏出何等美麗的音樂。

福葛卻合上琴盒，擡頭起身。在大家的困惑中，他清了清嗓子，開口了。

“實在對不起，其實我還不會拉大提琴。我無家可歸，在路上看到你們樂團的海報，就想……來看看。我很聰明，鋼琴和小提琴都十分拿手，僅僅兩年時間就舉辦獨奏會。我覺得我很快就可以掌握大提琴，加入樂團演奏。在那之前，我可以充當第二小提琴的角色。”

他表面鎮定自若，心裏卻陣陣發虛，像連珠炮一樣接連講了一大段話。他無法直視布加拉提的雙目，于是一直就盯着布加拉提眼睛與鼻子的中點。對話時，目光對着那裏，對方會錯覺你正看着他的眼睛，這樣也不至于失禮……但很明顯，即便是用眼角餘光，他都能感受到布加拉提周圍樂手們的騷動。在這逐漸凝重起來的壓迫感面前，他繃得像一根新換好的琴弦。

大約一分鐘之後，布加拉提打破了沉默。

“那這大提琴……是哪裏來的？”

——似乎沒發火？福葛稍稍松了一口氣。但他不打算在這個話題上展開。

“我祖父買的。”

“你這琴這麽厲害，為什麽不學——”

米斯達話音未落就挨了旁邊喬魯諾一記肘擊，吃痛噤聲。

“你用我的小提琴，演奏一曲吧。”

喬魯諾把自己的琴盒遞給福葛，仿佛剛剛舉止暴力的不是自己。

福葛接過小提琴，打開琴盒。這是一把斯特拉迪瓦裏式小提琴，精貴優美，絲毫不遜于他丢在家裏的那一把瓜奈利。琴弓已上過松香，他斷定。主人每天都會練習。

他裝好琴托，把琴夾在頸下，右手運弓，開始試音。他拉出一個平穩的空弦。

演奏什麽呢？他望着布加拉提，布加拉提點頭鼓勵他。他便想到這棟坐落在海邊、能将美麗海灣盡收眼底的溫暖房子，想到下午駐足凝望許久的絕美海景，如莫奈印象畫般的仙境。還有，布加拉提那海風般和煦的微笑，他将流離失所、狼狽不堪的自己迎進屋內。

他望向落地窗外。此時，外邊的海灣已經徹底落入暗夜，只有那萬家燈火與穹頂繁星交相輝映。

他開始演奏德彪西的大海，第一樂章。

一串下行音階式的顫音——是一道溫暖的晨光，這光芒将夜幕盡數驅散，一掃昨夜陰霾。圍繞聖吉涅魯諸多島嶼的美麗大海，顫顫巍巍地蘇醒了。光輝聖潔的黎明從大海那碧藍寬廣的懷抱中降臨，如此輕柔優美，生機勃勃，如詩如夢……

現實世界的夜幕籠罩了大地，然而他的內心世界卻非如此。席卷了他整個少年時期的暗流波濤最終噴薄而出，而那狂風暴雨也終于偃旗息鼓。長夜終于畫上句點，一輪嶄新的太陽從他胸口升起。

手從未如此自由自在，心也從未如此輕盈飛揚，他從雲端輕飄飄蕩下，搖曳落在海面，落在海上那一望無際的粼粼波光。

——多美的大海……

“Bravo！”

喝彩與掌聲将他的思緒拉回到現實，若非如此，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完成了演奏。

他回過神來，見布加拉提和喬魯諾起立鼓掌，米斯達念着“怎麽就完了？”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特裏休眼裏閃爍着淚花，就連阿帕基的薄唇也不再緊繃成一條直線。原來這才是演奏音樂，他模糊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