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Thema

Allegretto

斜陽西沉,夜幕降臨。天邊星月閃閃,城街華燈初上,習習海風依稀卷來那不勒斯海灣夜市的喧嚣煙火氣息。朝至那不勒斯,夕死足矣……世界各地的旅客慕名而至,将這座陽光之城的夜晚也染上了永不停歇的歡騰色彩。

夜市的小角落,一個流浪兒從垃圾桶裏直起身子,開心地叫喊起來。他灰頭土臉,衣衫褴褛,但他臉上綻着明亮的笑容,眼裏熠熠生輝,這份快樂絲毫不遜色于那些在燈火之下歡歌曼舞的人。像找到了什麽寶物一樣,他将一個玻璃瓶牢牢地攥在手裏。

加上這一個,我總共就有二十個啦!他喜滋滋地自言自語着,跑到海邊,幾步蹦下階梯,彎腰接起海水,将瓶子沖洗幹淨,之後便飛也似地跑回家去了。

然而,所謂的“家”,也只不過是城市陰影裏一道肮髒陰暗的小窄巷。一個流浪兒,還能有什麽家呢?他睡在垃圾桶裏,終日風餐露宿,只有老鼠與他作伴。

但他不在意。他踢開垃圾桶,搬開幾個層層疊疊的箱子,露出深藏在坑裏的寶貝——十九個擦得幹幹淨淨的玻璃瓶。

他一把抓起五個玻璃瓶,抱在懷裏,打算去街邊噴泉接水。

“小弟弟,你攢這麽多瓶子幹什麽啊?怎麽不拿去賣呢?”

突然,背後傳來陌生的聲音。流浪兒回過頭去,赫然瞧見另一個生面孔的流浪漢,不懷好意地堵在巷口。

“不賣。”

……又來了一個。流浪兒用腳挪了挪箱子,将坑裏的瓶子蓋上,又将懷裏的五個瓶子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到一邊。

“不賣?餐廳和酒吧都有在回收玻璃瓶哦。不如送我——”

流浪兒不想聽了。他二話不說,像離弦之箭一樣用全身的力量撞過去,将敵人一把掼在牆上,又抄起一塊石磚,砸上對面的腿。對面猝不及防,後半句話生生卡在嘴裏,似乎是咬到了舌頭,含混地怒吼一聲,狠狠揪住流浪兒衣領。流浪兒像靈貓一樣迅速反應,身子稍一扭動便從過于寬大的舊外套裏鑽了出來。他輕巧落地,趁對面吃驚的空檔,看準時機向上一個直拳正中敵人下巴,這一記,揍得對方怕是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穩了,但他依舊沒有放松警惕,他拎起身邊能夠得到的各種雜物,拼命往對面擲。

敵人搖搖晃晃、罵罵咧咧地逃走了。

流浪兒松了口氣。今天這個家夥好弱啊,他想。前幾天那個還兇一點,自己手臂都被打青了好幾塊,現在還沒褪呢。

他搖搖頭,不再想這些。他撿起落在地上的外套,穿好,轉身幾步走回瓶子們身邊,抱起五個,去街心噴泉接水。來回幾次之後,二十個瓶子就全都接滿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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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應該說“滿”。

瓶子裏的水位是高低不一的。流浪兒按水位由高至低的順序,将瓶子們一字排開,擺在面前。

他撿起一根樹枝,小心翼翼地敲在其中一個瓶子上。

一聲脆響。接下來又一聲,又一聲。

接連不斷的音符,介于三角鐵與馬林巴琴之間的音色,從這簡陋的“樂器”中誕生了。

夜風漸起,拂過流浪兒那頭糾結髒污的亂發,老鼠窸窸窣窣地爬過垃圾袋,它們是他僅有的聽衆。但他卻如獨奏家奏響華美樂章一般,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望向天際,眼裏影影綽綽地漾起點點星光,如夢,如歌。

Var.1

el. poco a poco

福葛出身于那不勒斯豪門。豪門有兩種,一種高貴藍血,一種窮兒乍富,福葛家族屬于後者。

福葛的祖父雖為一介草莽,出身卑微,但野心勃勃,不擇手段。他在二戰時期抓住了機會,丢掉了良心,最終大發戰争財,家族一夜暴富。

戰争結束後,祖父志得意滿,衣錦還鄉。他需要光輝靓麗的戰利品來展示自己的功勳,于是他從落魄貴族手裏購下大宅與莊園。簽契之日,舉家歡慶,福葛的母親帶着福葛一同列席。

就是在那天,福葛見到了貴族。貴族雖家道中落,為生計所迫,不得不放棄世代食邑,但仍舊傲骨磷磷,氣度不凡,舉手投足仿佛擁有全世界。他們全程不看福葛一眼。

他們變賣了所有的東西,唯獨沒有出售藝術品。搬家的貨車來了,僅剩的幾名家仆将畫作藏品一一搬上車。在他們拆解三角鋼琴的時候,福葛終于忍不住湊上前去。他此前從未見過此等光景。

這時,貴族小姐才終于注意到了福葛。她伸手擋在福葛面前,不讓他再向前一步。 小姐年幼,尚未戴上和她父親一樣禮貌疏離的假面具,因此她那烙在骨子裏的高傲顯得更加一目了然。

“別過來!當心把琴弄壞了!”

小姐邊說,邊推了福葛一把。她的手觸到福葛的胳膊,福葛感到的卻是意料之外的粗糙——女孩左手指尖結了一層繭。

他有點惱,但好奇蓋過了愠怒。

“為什麽不把樂器賣了?祖父說你們很缺錢。”

“暴發戶,懂什麽啊?沒有音樂,我不如去死。”

小姐抛下一句。她不願和福葛再多說。鋼琴也已被裝上了車,她霸道地從仆人手裏奪過比自己還高的大提琴盒子,背在身後,轉身就離開了。

福葛聳聳肩,回過頭去,視線對上母親。母親顯然看到了這一切,也聽到了小姐說的話。他瞧見母親眉頭緊鎖,眼裏仿佛燃着一團火。

他聽到母親對祖父說,有什麽了不起的,明明房子都沒了!我們買些比他們更好的,放在莊園裏,顯得我們更有格調。

祖父大手一揮,馬上安排下人去買格調。

祖父吩咐的是鋼琴、小提琴和大提琴。這三樣樂器,聲名顯赫,即使是祖父這樣的粗人也知道它們,不過,他僅僅也只知道它們。他甩出大把鈔票,命人找到歐洲技藝最為精湛的頂級制琴師,歷時數月,打造出這幾件獨一無二的美麗樂器,安置進家族大宅中金碧輝煌的音樂廳。

福葛的母親撫過金色的琴标,仿佛撫過夢想。福葛知道,她被那高傲貴族刺痛了心。她衷心希望自己的家族終有一天也能夠成為真正的名門望族——當然了,是不會變賣家産的那種。

母親邀請音樂家來舉行獨奏會。然而,她所不知的是,學藝之人多數心高氣傲,不甘屈尊為暴發戶演奏。他們将精致的邀請函丢進垃圾桶,她邀請的上流社會名媛貴婦也無一賞臉。福葛坐在空空蕩蕩的音樂廳,三件樂器孤零零地放在臺上,母親神經質地反複拍松座椅靠枕。

這時,一位背着大提琴的演奏家來了。這是唯一一位應邀的演奏家。他溫文爾雅地感謝了母親的邀請,朝福葛笑了一下,走到臺上。他摸了摸安置在臺上的大提琴,低聲呢喃了些什麽,小心翼翼地将樂器搬開,坐下打開琴盒,取出自己的琴。

福葛聽見母親問,

“您何不使用我們的琴呢?”

“音樂家都有自己趁手的樂器。不過,您的琴,毋庸置疑是我見過最好的琴。我不一定能駕馭它。”

演奏家不卑不亢。然而,母親在被演奏家婉拒的那一瞬間,微笑有一絲搖晃。福葛還沒來得及想什麽,就聽見了大提琴的聲音。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聽見大提琴的聲音。一聲遲暮天鵝般的深沉低吟将一切拉開序幕,蒼涼孤寂,如泣如訴,挽歌般地緩緩而行。曲子漸慢而漸強,凄風苦雨中夾雜着不甘服從命運的吶喊。

這首曲子讓他想到了梵高的星月夜。多麽偉大的畫啊!他曾見過真跡。彼時,三件樂器尚未定制完成,母親認為應當先讓福葛接受一些藝術熏陶,于是将她年幼的獨子送去世界各地美術館游歷。福葛看過大英博物館,羅浮宮,梵蒂岡,之後去了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祖父為他包下整個場館,他一人游蕩于偌大的展廳,在那幅鎮館之寶面前停下腳步。

這是一幅美麗而瘋狂的畫。主調深藍,陰沉抑郁,卻筆力強勁,濃墨重彩。昏黃月蝕從漩渦般厚重扭曲的天空紋理中爬出,滿天星鬥躁動不安、洶湧嘶吼,柏樹如黑色鬼火直插雲端,村莊小屋卻對這妖異奇景渾然不知,它們寧靜入睡。

他在這幅畫裏看到偏執,掙紮,絕望。

也許福葛是家族中唯一有慧根的人,他與患了瘋病的落魄畫家心意相通,如今又愛上大提琴的悲歌。他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流下淚水。

“母親,請讓我學大提琴吧!”福葛擦了擦臉,對母親說。

“不。”母親輕聲細語,卻斬釘截鐵。“他不僅不願用我們的琴,還演奏喪樂。我永遠不會讓你學大提琴。”

這是福葛從小到大第一次要求沒有得到滿足。他倏地一下站起,踢翻椅子,椅子翻倒在地,發出一聲巨響。琴音戛然而止,在一片寂靜之中,福葛被母親打了一巴掌。

母親将此次失敗的演奏會視為奇恥大辱,并遷怒于大提琴。她将身價昂貴的大提琴束之高閣,鎖進了儲物室,并命家仆砸壞了鑰匙。她又一擲千金,聘請知名鋼琴、小提琴大師。有的不肯放下高姿态,她便不斷加碼,這個不行,便換另一個。幾次三番,終于如願以償。

福葛與母親一起在音樂廳裏,聽着美妙的樂曲。他看見母親眉眼裏滿是譏笑。“什麽藝術,也不過是一個物件,沒什麽是錢買不到的。”她說。

盡管如此,她依舊志存高遠。沒錯,家裏多得是錢,但她終究不希望一直得用金錢換取地位。于是,她讓福葛學習鋼琴和小提琴。

福葛照做。自從那次小小的失控之後,他的人生便不再離經叛道。他擁有超乎年齡的聰慧,像局外人一樣把孩童時期的渴望牢牢鎖進心房深處,将自己做成了母親喜愛的木偶。

也确實是非常出色的木偶。他沒讓母親失望,視唱練耳無不精通,演奏時雙手如靈蝶般上下翻飛,新的譜子讀十分鐘便能視奏。教授贊他天資聰穎,只是還缺情感表達。教授說,如果你想要成為真正的演奏家,你就得學會用心去感受,去表達。

福葛嗤之以鼻。他彈鋼琴僅僅只是為了滿足母親,而母親并不懂音樂,只要自己琴音準确,手速過人,她便得到滿足。小提琴練的感覺倒是還可以,畢竟是弦樂器——和他最初喜愛的大提琴一樣。

如今,他左手指尖也結上了一層薄繭,他終于知道當初那位貴族小姐手指粗糙的原因。有時練習累了,坐下來休息時,他會無意識地摩挲指尖。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會允許自己将心裏的鎖鏈稍稍松開一點兒——如果我拉的是大提琴的話……會是什麽樣子呢?

偶爾,在夜深人靜之時,他會偷偷跑到儲物室,盯着緊鎖的大門,目光如炬,仿佛能把門燒一個洞。他就這麽盯着門,仿佛能看見那把深沉的,柔美的,不見天日的大提琴。

走吧,走吧,我不該在這裏。只需須臾,福葛就會醒悟過來,又像來時一樣悄悄離開。

鬥轉星移,母親為真正跻身上流社會所作的努力終于有了一絲成效,其中大部分應歸功于福葛。名媛貴婦們得知福葛家的孩子是個音樂神童,區區兩年時間便成才,紛紛刮目相看,真想不到啊,明明是出身低賤的一家!她們終于應邀參加福葛家的音樂會。

這一次是福葛的獨奏會。他身穿板正的西服,胸口系着領結,頭發梳得漂漂亮亮,像一只金色的表演犬,乖乖地拉奏了母親指定的野蜂狂舞和帕格尼尼。之後是鋼琴的部分。母親要他彈奏莫紮特的小星星變奏曲。她的說法是這首曲子最适合顯擺,前邊脍炙人口,後邊技驚四座。福葛答應下來。

福葛坐在琴凳前,內心毫無波瀾。這曲子不難,只是前後反差令人驚豔,最能折服不懂音樂的普通人。他聽見母親驕傲地向臺下雍容華貴、裝腔作勢的名媛們介紹自己,擡起眼皮掃了一眼臺下,赫然看見當年那位大提琴演奏家。

福葛腦內一片混沌。母親是故意邀請他的。母親喜歡耀武揚威。但是演奏家仍舊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他朝福葛笑了一下。

福葛又想起那哀痛的樂音,那扭曲的星空,那求之不得的憤怒。母親催他開始,他機械地點頭,憑肌肉記憶開始演奏。音符節奏都是對的,感情卻出了問題,多諷刺啊,這是福葛第一次在音樂中真情流露——原本應是靈動歡樂、輕快華麗的小星星,被演繹為混亂瘋狂的星月夜。一曲作罷,零星幾下遲疑的掌聲,母親困惑而又尴尬的笑臉,金碧輝煌的音樂廳,黑白分明的鋼琴,一切的一切旋轉着,洶湧着,擠壓着,卷積着,擰成一股色彩斑斓的漩渦,咄咄逼人,熙熙攘攘,山呼海嘯而來……他突然聽到自己理智崩斷的聲音。

多年的壓抑和忍耐終于如洪水猛獸一般壓垮了福葛,他在音樂會上大鬧一場。他踢翻琴凳,砸壞鋼琴,臺下的貴婦人被吓得花容失色。這家的孩子,是個瘋子!她們驚慌失措地逃離音樂廳,福葛的母親在人潮中歇斯底裏地伸出雙手,她曾握住希望,然而如今這希望卻像流沙一般從她手裏漏過。

曲終人散之際,母親将福葛逐出家門。母親美麗的臉龐上不再挂着她一直苦心保持的得體微笑,她冷若冰霜,面無表情地趕福葛走。

福葛推開母親,一路狂奔。他從祖父的會客廳取走一把火槍和斧頭,直沖儲藏室,他開槍,又踢又打,又劈又砍,他終于打破了這扇該死的門,他終于砸爛了心裏那道鎖鏈——他終于将自己夢寐以求的大提琴抱在懷裏。

福葛離家出走,僅帶着大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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