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Var.11
I. Con dolcezza
今晚,是The Hit Man酒吧每周一度的舞會之夜。桌椅大部分都被推到角落,空出一大片舞池來,客人比平時要多得多,舞池裏盡是成雙入對、翩跹缦舞的熟年舞客。
納蘭迦坐在角落裏一張桌子上。他的雙手撐在大腿間,兩腳懸空,随着音樂的節拍一前一後地晃,兩眼放空,只有耳朵在老實工作,将音樂一拍不漏地撈進腦裏。
樂隊在舞池一角演奏。這些慵懶的中板搖擺,曲曲都是經典中的經典。此時此刻,正由普羅修特領奏的曲段,是查特·貝克的My Funny Valentine。如絲綢一般柔滑的樂音性感缱绻,萦繞在暧昧的燈光下,撩撥得人心頭酥癢。他輕巧柔和地即興發揮着,接連彈出三連音的擺動節奏,樂隊其他成員也都機敏地回應他,用豐富多彩的音色填補了人聲的空白。
臺上樂隊配合默契,而臺下舞客亦是如此。白發蒼蒼的祖父母們在這裏重拾青蔥歲月的美好回憶,他們臉上每一道皺紋都松松地舒展開來,浸滿了超越時光的柔情蜜意。父母親也毫無壓力地出席,他們從容不迫地十指交扣,不用擔心在孩子面前出洋相。
納蘭迦入迷地看了一會兒他們的舞蹈,又移開視線,望向舞池邊不知所措的年輕人們。年輕人們擅長的舞姿是熱辣奔放、直截了當的扭腰擺臀,在此時此景,毫無用武之地。他們的父母、祖父母都在舞池裏翩翩起舞,年輕人從未見過長輩如此甜蜜,全都目瞪口呆,時不時地交頭接耳。
在爵士樂裏,年長者比年輕人更懂得如何去诠釋愛。
——愛……
幾天前,普羅修特曾告訴過納蘭迦,原來納蘭迦曾在朋友的合奏裏感受到的,那種微妙到無法形容的美好事物,就是愛。
“艾靈頓公爵說過哦?戀人交往,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合奏。”
普羅修特一邊說,一邊在鋼琴上撫出一段美麗的琶音。他的話語也和音樂一樣柔和。
“愛情在音樂裏表現得是多麽複雜。你可以聽到艾靈頓公爵的克制疏離,哈利·糖果·愛迪生的頑皮性感,比莉·哈樂黛的哀嘆心碎……古典音樂也是一樣的。我小時候學習古典鋼琴,我的教授罵我,說我沒談過戀愛,就不要彈莫紮特啦。哈哈哈哈!”
“愛的模樣千變萬化。但你記住,不變的是,這些感情全部都是真實的。音樂,就是來源于人類發自內心的感情。”
“而這些感情呢……你在人的眼睛裏全都看得到。”
是這樣嗎……?
納蘭迦又想起自己與福葛那一次“合奏”來。曲子一塌糊塗,垮得不得了,但那天,他第一次認真注意到福葛的眼睛。與自己偏暖的紫色不同,他的紫裏透着藍,像寶石,像星星,在午後暖陽的照耀下閃着細碎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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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又已經很久都沒有直視福葛的眼睛了。他不是沒有看,是不敢看。他不讓福葛讀自己的作業本,練習也不和福葛一起做……每天哈農都沒彈幾條,就低着頭把福葛拱出門去。
——除了打架的那一天。當時福葛的眼睛裏有什麽?他沒看清。當時的他被狂怒俘獲,視野裏一片混亂。
然而他記得清清楚楚的是,兩人初遇那天,福葛的眼睛。一個人影朝他走來,于逆光中逐漸明晰,他看到那人眉眼彎彎,盈着溫和無害的笑意,向他擺擺手,問他這些瓶子是怎麽回事。
自己流落街頭這麽久,從未有人關心他的瓶子的來歷,只有些許流浪漢,想将他的瓶子據為己有、拿去賣廢品。人們都當他不存在。他被不能稱之為爸爸的人渣從小打到大,幾乎沒有讀過書;他唯一想學習的是音樂,卻求之不得;唯一愛他的媽媽,為他而死。他的媽媽愛他,而他也愛他的媽媽……這曲小星星變奏曲便是為她奏響的。
正是這愛,讓曲子變得這麽美,是嗎?
納蘭迦揪住胸口。也是這曲子,讓他與福葛相遇。
福葛和他在暗巷中相遇,将他從泥濘不堪的悲慘人生裏拯救出來。
福葛将他真正地領進了音樂的世界。他朝思暮想的、曾以為遙不可及的音樂世界。
福葛是恩人,是老師,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是……
是……
納蘭迦深深地垂下頭,手肘曲起來支在膝蓋上,弓起背來,雙手撐住前額。他不知如何是好,好像有什麽動物在自己的胸膛裏橫沖直撞,高聲怒吼着要得到自由。
不知過了多久,納蘭迦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樂曲裏的微妙變化。他擡起頭,發現舞臺上有些許動蕩。先是梅洛尼,他伸出手來,指了指自己的頭,他身旁的加丘注意到了,也做了同樣的手勢,同時一邊一腳地各踢了踢貝西和伊魯索,很快地,整個樂團都開始演奏起相同的旋律來,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Snake Rag。
倘若你不熟悉爵士樂團的話,肯定會感到一頭霧水。這叫做Head Chart,當你發現除了獨奏者以外,樂團裏所有人都一同奏響另外一曲旋律,這就說明獨奏已經走了太久,應該見好就收啦。
普羅修特一臉不爽地垂下雙手。這首曲子裏沒有鋼琴的部分,他在長號那如雜耍氣球洩了氣一般的滑稽音響裏撇了撇嘴,幹脆地起身走下臺,朝納蘭迦這邊走來。納蘭迦見他這個樣子,不禁笑了起來。
“你又笑啥了?”普羅修特挨着納蘭迦坐下,翹起腿,伸手狠狠地揉了一把納蘭迦的腦袋。“你別得意,鋼琴不在交響樂團編制裏。你也沒得玩。”
“我們是室內樂團。”
“不成氣候。”
“不準你這樣說!我們去厲害的教堂演奏過。之前已經排練過了,過兩天就是正式演奏會了!”
納蘭迦掏出手機,點開照片,将合奏會時拍的照片一一展示給普羅修特看。
“唔喔!”普羅修特接過納蘭迦的手機,一張張地翻看了起來。
“唔……讓我看看。是誰打你來着?”
納蘭迦将手機奪回來,把手機鎖上了。普羅修特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嗤笑,納蘭迦沒有搭理他。
過兩天,就是正式演奏會了。方才這句話從自己嘴裏說出來,才顯得分外真實。自從離家以來,“熱情”的其他成員,都和他聯系過。大家會問他在這邊過得怎麽樣,習不習慣,時不時地,還會三三兩兩地過來看他。今天早些時候,布加拉提還又給他打了個電話,提醒他不要忘了練習。
然而,不知為何,福葛卻杳無音訊,連一條信息都沒有。
福葛到底怎麽樣了?手有沒有受傷?納蘭迦腦袋裏塞滿了問號,但他又不敢自己去确認。他不主動問,其他朋友也跟約好了一樣,不主動提。
只要不去确認,他就可能平安無事……一旦發現他真的被自己弄傷了手,甚至再也無法演奏的話……
納蘭迦握緊了手機。再過兩天……
“再過兩天,我就回熱情了,普羅修特。”
普羅修特點點頭。他不再說什麽,兩人一同望向臺上,世上仿佛只剩下溫柔慵懶的輕歌曼舞。
II. Con tenerezza
這是“熱情”樂團在教堂正式演奏會的日子。
The Hit Man樂團每天都早起排練。納蘭迦則起得更早,這一周的時間裏,他每天都趕在樂團排練之前兩小時起床,完成自己的練習。今早也不例外。他練完曲子,等到樂團人齊之後,與樂手們擁抱握手,感謝他們這麽多天的收留。他與他們一一告別。
“加油啊!小家夥!”普羅修特用力擁抱過納蘭迦,笑眯眯地說。“随時歡迎你再過來找我鬥琴哦。”
納蘭迦點點頭,又握了握普羅修特的手,最後朝大家咧嘴笑了笑,轉身出發了。
他早已用手機看過導航,摸清了從The Hit Man到那座教堂的路線以及所需時間。不遠,也不久,徒步約二十分鐘就能到了。
他一邊看着導航一邊走,專心致志地看路認路,什麽都不想,時間倒是過得很快。前邊的丁字路口拐個角,就是往海崖那邊走的上坡路了。他已經逐漸可以聽到海鷗的鳴叫聲,在風中聞到海洋的味道。他離目的地越來越近。
“——納蘭迦!”
納蘭迦剛拐過彎去,就聽到背後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回頭看,是特裏休,她手裏拎着一個幹洗袋,從丁字路口的一字那邊一路小跑上來。
“納蘭迦!這是給你的正裝。”特裏休揚了揚手裏的幹洗袋,向納蘭迦解釋道。
“我一個人先過來了,心想不知道能不能提前遇到你,讓你換上。沒想到真的在路上遇到啦!”
“謝謝,辛苦啦!其他人呢?”
納蘭迦從特裏休手裏接過幹洗袋,又朝她身後望了望,沒有其他人影。
“別擔心,他們過會兒來。”
“……所有人嗎?”
“對。”
特裏休把雙手背到身後,又笑看了納蘭迦一眼。納蘭迦有些心虛,不再看她。
很快地,教堂就出現在了視野裏。他們遠遠地就瞧見教堂門口聚集着很多人。其中有些人想必是聽過之前的公開彩排,他們一看見納蘭迦,都露出了笑容,紛紛向他打招呼。納蘭迦有些害羞地一一回應了。
兩人穿過人群,找到神父、修女,向他們問好。原來,教堂門口這些人全都是想來聽演奏會的樂迷。票已經沒有了,他們便在門口等待,看有沒有得到退票的機會。
他們走進教堂,瞧見長凳上已經三三兩兩地坐了一些聽衆。納蘭迦拐進教堂的洗手間,在裏面換好了正裝。正裝穿起來有點麻煩,領結他也不是很會打……折騰了半天,還是系不起來。他洩氣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搖了搖頭。出去找特裏休幫幫忙吧!
他将原本的衣服疊好,包在袋子裏,出來之後,他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穿正裝花了多久,臺下長凳上聽衆們都已經坐得滿滿當當的了。他很快地就在遠方第二排長凳上找到了那抹惹眼的粉紅色……同時又在她身邊看到了另外幾個熟悉的身影。
樂團所有成員都到齊了。即将演奏勃拉姆斯三重奏的布加拉提、喬魯諾、米斯達正在臺上,前者在琴凳上等待,後兩者正在悉心準備、組裝自己的樂器。
……。
納蘭迦心跳起來。他不會看錯的,在第一排長凳上,他看到了福葛的背影,身邊還放着他的大提琴琴盒。
為什麽?他要演奏嗎?之前彩排的時候明明沒有安排的啊……
等一下。他頭發裏是什麽?
他盯着福葛的後腦勺,那美麗的金發裏橫亘着一道紮眼的白。他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
“納蘭迦!”
三重奏正面着大門,因此他們遠遠地就發現了他。米斯達快活地大喊出納蘭迦的名字,長凳上的朋友們也回過頭來。
福葛也回過頭來。納蘭迦驚愕地發現,那白色原來是繃帶,一層一層地緊緊包裹住福葛的左眼。他的嘴角還貼着一小塊創可貼。他看見納蘭迦,臉上露出了一個略顯遲疑的微笑。
納蘭迦渾身僵硬。他徑直越過朋友們,也沒有搭理臺上的三重奏。他一直盯着福葛臉上的繃帶,慢慢地走到他身邊,把裝着衣服的袋子放在一旁,挨着福葛坐下。
福葛輕輕拉住納蘭迦的右手。納蘭迦像觸了電似的,剎那間将右手抽回來,左手緊緊握着剛剛被福葛碰到的右手手背。他感到福葛手指微涼,指尖結着一層粗糙的繭。
“你的手疼嗎?果然是受傷了嗎?”
福葛在那一瞬間緊繃了起來。他沒有注意到納蘭迦瞪大的雙眼,他一直看着納蘭迦的手。
納蘭迦這才反應過來,原來福葛和自己一樣,一直在擔心着的是……
“我沒事!你呢?你的手怎麽樣?”
納蘭迦急切地接下福葛伸在空中的手,拉到面前來細細地看。
“我也沒事。”
納蘭迦全心全意地盯着福葛的手。在聽到福葛的話之後,他終于卸下心頭大石,長舒一口氣,露出明亮的笑容。他仍握着福葛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摸過去,好像這樣就能确認出,這些纖長有力、骨節分明的手指,仍舊能夠演奏出完美無暇的美麗音樂……福葛反握住納蘭迦,輕捏着他的掌心将他的手翻過來,露出手背上的淤痕。原本的淤青已經退成淡淡的黃色。
福葛的拇指像羽毛一樣撫過那點黃色。
納蘭迦這才意識到他們在做什麽。他又一次把手抽回來,揉起了臉頰。他終于看向福葛,他在那寶石一樣的眸子裏看到了如釋重負的笑意。
“你的眼睛……”
“沒事的。只是紫紫黃黃的,有礙觀瞻,所以包起來。”
福葛雲淡風輕地說着,一直注視着納蘭迦。納蘭迦臉上有些發燒,他轉而将目光投向了福葛身邊的大提琴盒。
“你等會兒也要演奏嗎?”
“是的。”
“什麽曲子呀?”
“你等會兒就知道了。”
看來福葛是不會劇透的。納蘭迦撅了撅嘴巴。福葛望着他,笑了起來。他向着納蘭迦探過身來,開始為納蘭迦系領結。
納蘭迦看着福葛的臉在自己眼前驟然放大,瞬間大腦一片空白,條件反射地低下頭去。他緊緊地盯着福葛在他脖子下忙活的手,試圖轉移注意力。
咚、咚、咚、咚,心髒在胸膛裏猛烈沖撞,太響太快了,他簡直擔心福葛能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咬住嘴唇、屏住呼吸,仿佛這麽做能讓心跳變慢。
很快,領結打好了。
輕盈舒緩的小提琴音聲聲入耳,伴着鋼琴輕點,圓號切入……納蘭迦在心裏舒了一口氣,直接轉而望向臺上。不知不覺間,演奏會開始了。
仍舊是那麽美妙的勃拉姆斯。輕柔如歌的鋼琴,柔和而又明亮的圓號,如初升旭日一般華美的小提琴……納蘭迦又一次被這靜谧安寧的悠揚牧歌帶進了那綠意盎然的古木幽林。他閉上眼睛,似在林間悠然漫步。
夢幻逐漸消退,曲調變得哀恸起來。進入第三樂章了。
納蘭迦想起布加拉提曾經的教導。這是勃拉姆斯獻給他母親的挽歌。勃拉姆斯的母親慈祥善良,任勞任怨,是家中唯一令勃拉姆斯感到溫暖的依靠。在她去世之後,勃拉姆斯陷入了深深的悲哀與思念中。他将這痛徹心扉的哀思寄托到了許多作品之中,這部圓號三重奏便是其中之一。他甚至還在曲目裏化用了一首母親教導給他的德國民歌。
在第一次聽布加拉提演奏這一樂章的鋼琴部分時,納蘭迦就感同身受地流下了眼淚。他也第一次向旁人吐露心聲,他對着亦師亦友的布加拉提,講述了自己的過往,講述了自己的母親。
音樂裏能夠寄托、流露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身體右側,微涼的、結着繭的指尖,柔柔地碰了碰納蘭迦的手。納蘭迦睜開眼睛,見到福葛的手輕輕地覆住他的手背。
納蘭迦擡眼,望向福葛的眼睛。在這悼念母親的挽歌裏,在福葛哀傷而又真摯的眼神裏,他明白了……福葛知道了。
納蘭迦在半拍心跳裏,将掌心翻轉,向上曲起手指,回握了福葛的手。
春回大地的終章奏響了。輕快燦爛的諧谑曲,将萬物複蘇、生機勃勃的景象描寫得活靈活現。直到曲目畫上那欣喜輝煌的句點,教堂被熱烈的掌聲淹沒的時候,兩人才松開交疊在一起的手,鼓起掌來。
臺上三重奏向下邊鞠了躬,收拾起了樂器。納蘭迦知道,差不多該自己上臺了。他作勢起身,福葛又一次拉住了他。
“納蘭迦,你會演奏得很好的。你一直以來,都演奏得很好。”
福葛嘴角弧度上揚,輕聲說道。他的臉被繃帶遮去不少,原本總是輕盈蓬松的卷發被束縛住了,不再飄逸,但他仍舊是那麽地迷人,露在外邊的右眼,深深地望着納蘭迦。
納蘭迦在那美麗的眼裏看到璀璨星光。
他心跳已經複歸平靜。他點點頭,福葛松手了,他走上臺去,接替布加拉提,坐在琴凳上。
母親喚他小星星。她每晚都會為他歌唱這曲簡單而溫柔的童謠,哄他入睡……他也為了母親,學會了聽音認調,學會了用水瓶自制樂器,将這曲調敲給她聽。
這首曲子是為母親演奏的。我要給您最美最美的星空……
像福葛眼裏的星空那樣美。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貼鍵,快速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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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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