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番外I. movement

“福葛!你看!沒騙你吧?我們也有鋼琴了!”

……我又不瞎。門一開,福葛就注意到了這和記憶中餐廳昔日陳設相左的部分。

餐廳裏空無一人,納蘭迦俨然一副主人模樣,大大咧咧地頂開門,撞得門邊鈴铛叮當作響,真和小鳥啁啾似的——他拉着福葛的手腕,連拖帶拽地把人帶到樂器前面,獻寶一樣站定轉身,興高采烈地挺直腰杆昂着下巴,臉上露出熱騰騰的笑容。

看着有點晃眼,福葛稍稍別開視線,點點頭,目光落到琴标上。

“KAWAI?倒是也還可以吧。為什麽不買更好的?”

“因為喬魯諾覺得這個很可愛。”

莫名其妙。這無論如何也不能用可愛來形容吧?福葛皺着眉頭看着琴,一言不發。晨光熹微,陽光之城還未醒來,樂器也是。三角鋼琴合着琴蓋,黑得發亮,靜靜地栖在西西裏瓷磚地上,周圍環繞着郁郁蔥蔥的花草盆景,像極了林中折起羽翼安穩淺眠的渡鴉。

小雲雀卻鬧騰了起來。耳邊,納蘭迦叽叽喳喳地說着什麽,反正現在一切都結束啦,在哪彈不是彈啦,你就是想太多啦,尴尬癌啦,等等等等……嘴動還不夠,講着講着,手就溜達到琴邊了,開始身體力行地扒拉起頂蓋。福葛原本一直沒說什麽,人也站着不動,是見到納蘭迦陣仗太大,才忍不住上前出聲制止。納蘭迦有點窘迫地松開手,摸摸腦袋,退到一旁。

“嘿嘿,這琴昨晚才到,我只見過一次……”

“輕一點,要不然很容易弄傷手,弄傷琴的。”

福葛點了點琴鍵蓋的兩端,朝上稍稍推了一下,蓋緩緩地自動打開了,露出蒙着紅色天鵝絨布的鍵盤。之後是頂蓋。他雙手用力擡起前蓋,向後翻折,和後蓋疊在一起,又從半開的琴身裏取出譜架,撐好。

“還有杆呢!整個打開才帥!”

納蘭迦又湊過來了,指着支撐杆。

“整個打開聲音就太大了。又沒有演奏,沒必要。”

“……不彈嗎?”

黑發男孩咬着嘴唇,紫葡萄一樣亮晶晶的大眼睛裏滿滿都是期待,又夾雜着一點可憐兮兮的不甘……發帶壓不住的短發四處亂翹,像極了炸着軟毛的小狗。如果他有尾巴的話,現在勢必是耷拉在地上,輕輕地搖吧。任誰看見這樣的情景都會于心不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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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葛嘆了口氣,擡高重疊的頂蓋。納蘭迦立刻歡呼雀躍起來了,他在福葛身邊轉來轉去,空氣尾巴幾乎肉眼可見地在橘色小圍裙後面支棱着。在福葛單手撐住頂蓋的時候,他擠過來伸長胳膊幫忙頂住。借着力,福葛很快地将支撐杆旋立起來,一聲脆響,尖端嵌進凹槽裏,安睡的樂器終于張開翅膀。

納蘭迦迅速彎腰搬開琴凳,又直起身子對着福葛咧嘴笑起來。

實在沒辦法。

福葛在琴凳上坐下,取下蒙在琴鍵上的天鵝絨布,規整地疊成幾折,放在一旁。琴鍵近在眼前,思緒卻飄了好遠。

從威尼斯回到那不勒斯後,他随意走進一家小酒吧,也見到了一臺鋼琴,只不過那是立式的,音色一般,音準倒是維持得可以。看得出來,店主是愛音樂的,只是囊中羞澀……當時琴師本事不大,脾氣卻不小,也就彈了幾首爛俗舞曲,還不滿報酬微薄,甩起臉色。福葛本就因分道揚镳而滿心憤懑,胸中郁結無處發洩,上前揪住琴師領子就是一頓揍。大鬧一番之後,鼻青臉腫的琴師被丢出門外,本就不多的顧客也都作鳥獸散,酒吧裏滿目瘡痍,只剩下店主瑟瑟發抖……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福葛突然平靜下來,向店主抱歉地伸出手,後者卻幾乎暈過去。罪魁禍首嘆了口氣,轉身回到鋼琴邊坐下來,彈了一串音階活動了一下手指,之後彈了一小段鬼火。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他說,您看,就讓我在這兒彈琴,抵酒吧的修理費吧。

……可憐可憐店主吧。這種情況,誰敢拒絕呢?

于是,福葛開始在酒吧彈琴。

實在是太久沒彈了,小時候練的,現在已經有一些生疏,各方面細節都處理得沒有記憶中完美。若是老師在身邊守着,那肯定是要挨板子的。好在酒吧顧客不多,層次也一般,簡單的流行曲目就能應付。幾天過去,手指越練越熱,技巧逐漸回來了。每一曲結束之後,身後時不時地會響起一些稀稀拉拉的掌聲,鋼琴上放着的小費玻璃罐也會被投進一些散鈔。音樂實在太美,老板似乎沒那麽怕他了,他就幹脆不再回公寓,直接住進了酒吧裏。

那不勒斯這個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尤其當一個人鐵了心想消失的時候,隐匿蹤跡就更簡單了。不過,這畢竟是一個黑手黨橫行的城市,你總能聽到一些消息的——火并了,易主了,揚名立萬了,整肅立威了……等等等等。好啊,但那又和我有什麽關系呢?福葛一邊彈着琴,一邊聽幾個無名的碎嘴小喽啰在吧臺閑聊。他翻了個白眼,即興開了個新變奏。觸鍵卻輕下來,慢下來,頭朝聲源微微偏去了——噢,他終于聽到了某個名字,名字的主人一切安好。指尖流出一段溫柔靈動的波音,像小小的導彈接連叮咚落水,晃晃悠悠地碰到湖底的橘色珊瑚群。

又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月吧,某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一曲作罷,一顆糖果撞進玻璃罐,身後傳來尖銳而興奮的口哨與喝彩,吵吵鬧鬧地是那麽熟悉,福葛轉過去,赫然瞧見比陽光更燦爛的男孩起勁地拍着手。

如今,這個男孩仍舊滿臉堆着笑,站在他身後,眼睛裏好像在重複當時那句話:我找你找了好久了,福葛!原來你會彈鋼琴啊!太厲害了!

“福葛,你呆什麽呢?快試試呀!”

哼。福葛回過神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右手指尖觸上琴鍵,敲出一串降D大調琶音,接連輪指越跑越快,突然一個呼吸,開始演奏小狗圓舞曲。

顧名思義,這首曲子就是根據小狗而作的。短短的四小節序奏之後,右手歡快活潑的主題蹦蹦跳跳地登場了,在低音部和弦的輕點襯托下,接連不斷地迅速回旋,躍動反複,透過缤紛多彩的音符,仿佛真的能夠見到肖邦靈感來源的那只毛絨小狗一直在鋼琴邊轉着圈追逐尾巴,輕快可愛得讓人禁不住露出笑容。

——福葛,我去你的公寓,找不到你,等了好幾天,都見不到你,你也不回熱情,我們都不知道你在哪裏。後來是喬魯諾,哦,喬魯諾是新老板啦,他剛開始好忙,組織裏還是有些王八蛋不服他……總之,忙完那一段之後,他就派人幫忙到處找你啦,最後終于找到了,原來你在這裏。你就不想我們嗎?為什麽不回來嘛!哎,你彈得可真好,真厲害,難怪你的手這麽漂亮!納蘭迦說個不停,貼上來揪住福葛的袖口,想把福葛拉起來。福葛望着喋喋不休的納蘭迦,嘴唇微張,卻無言以對。他只是搖了搖頭,又輕輕地撥開納蘭迦的手。

突然曲風一轉,指尖的急促跑動變得徐緩,圓舞曲主題惬意而優美,和先前的歡騰旋律形成了鮮明對比。小狗似乎累了,或是走神了,跑開了。

——後來,納蘭迦又連着出現了幾天,始終說不動福葛。小個子男孩氣急了,甚至拔出折疊刀比劃,叫嚣着要用航空史密斯把福葛打殘了拖回去,反正怎樣都治得好……福葛卻沒有像從前一樣抄起叉子。納蘭迦的小刀在空中發出獵獵的聲響,遲遲找不到對手……主人最終洩了氣,耷拉着眉毛聳着肩膀,悶悶不樂地離開了。

不一會兒,曲子再現起了第一段旋律,小狗又回來了,歡呼雀躍地玩耍起來。轉呀,跑呀!指尖急促流暢地跑動,循環上行下行,歡樂的情緒逐漸推到高點,長長的一串下行音階一鼓作氣地溜下來,最終頓在一個讓人回味無窮的三音和弦上。

——納蘭迦幾天都沒再來。這家夥可算放棄了。這樣就好。反正我也……

——福葛!我們也有鋼琴了!走!我請你彈鋼琴!

——納蘭迦猛然撞開酒吧大門,用驚人的蠻力拽起福葛,不由分說地扯着他跑了起來。

在很短的一個瞬間,诙諧可愛的小品曲目輕盈結束了。身後傳來誇張而真摯的大叫和掌聲,一團熱風咋咋唬唬地撞在身邊,一屁股砸在琴凳上和自己擠在一起。福葛偏過頭去,看見納蘭迦笑得小臉通紅,圓圓鼓鼓的像顆蘋果。

“福葛,你彈得真好,我也想要這樣。你教我彈好不好!”

不知天高地厚的蘋果大放厥詞,放棄叉子的前家教露出苦笑。

“要彈得像我一樣好,那得花很久很久。而且,你以為學了琴,就不用學數學了嗎?節拍裏全是數學,你甚至都還沒學到分數。”

“不學到那裏就不能彈嗎……”

“……那也不一定。你跳舞跳得好,說不定有天分。”

納蘭迦一下子睜大眼睛貼上前來。臉湊得太近,暖暖的氣息帶着牛奶香波的味道癢癢酥酥地噴在福葛臉上,福葛下意識地別過頭去,往琴凳左邊挪了一點。

“你想學什麽曲子?”

“來踢狗。”

……什麽東西。納蘭迦重複了幾遍那古怪的發音,又站起來手舞足蹈,伴随着動作,哼起歌來,福葛這才明白,納蘭迦說的是let it go。福葛大笑起來。很久沒有這樣過了,好奇怪,胸膛起伏,肩膀抖動,嘴裏大口大口地吸進空氣,眼裏嗆出淚水染得視線一片模糊。他看見一團黑橘相間的色塊晃晃悠悠越來越大,随後肩上傳來一記鈍痛,他這是挨了一拳。笑什麽笑!口音有什麽錯!布加拉提說過,要為口音感到驕傲!那是家鄉的證明啊!別笑啦!“咚”,又是一記。好多拳之後,福葛終于止住笑,擦幹眼淚,抱歉地朝納蘭迦點點頭,伸手握住納蘭迦的右手手腕。

五指自然張開,福葛說。納蘭迦照做。教師便将學生張開的右手拉到面前來,自己左手握拳,抵上掌心。納蘭迦的指節松松地搭着福葛的手背,覆住拳頭。

彈琴的手型,要像這樣。來,我把拳頭拿開了,你還得保持這個樣子。沒錯,就是這樣,撐住,立到鍵盤上。大拇指稍微往裏別一點,放松手腕……肩膀也放松。很好。看,大拇指的位置就是中央C,也就是do,往右邊依次數過去是什麽?沒錯,一直到si,之後又是do。好了,試試從do彈到so吧。

雖然很猶疑,手指也很僵,還有點折指,但音高固定的鍵盤樂器,總能給初學者完美的回應。納蘭迦像初生小鹿學步一樣顫顫巍巍地貼鍵下落,木槌卻幹脆利落,輕敲鋼絲弦,圓潤音符即刻從琴身裏跳将出來,散在天光漸明的穹頂之間。

do,re,mi,fa,so。

好極了!再學學穿指。像這樣,大拇指從中指下面穿過去,夠到fa……再順着彈到si,do。回來的時候,中指從大拇指上越過來,彈到mi。很棒。

萬事開頭難,之後就容易了。納蘭迦的确是有音樂天賦,雖然嘴裏說不清名字和歌詞,旋律樂感倒非常不錯,哼唱得很好,調都沒錯。四個降號對初學者來說有點難,移調到C大調吧——福葛彈了一小段示範,示意納蘭迦用右手彈彈高音部的主旋律。納蘭迦很快摸清規律,磕磕碰碰地彈了起來,嘴裏發音古怪地唱着歌。

這場面實在奇異,但又有一絲熟悉的既視感。很久以前,流浪兒堕進黑暗,卻終于得到救贖,找到了家。在新居裝修布置好之前,納蘭迦曾和福葛住過一段時間。第一天不免有些拘謹,兩人畢竟只是一頓意大利面的交情——福葛看了一眼面前這個矮了自己大半個頭的男孩,想了想,轉身走進書房翻箱倒櫃起來。天才少年老成,家裏沒有什麽能照顧小弟弟的東西,找來找去,找到一沓盜版動畫碟,是之前某次任務搜出來的贓物,不知為何沒有丢掉。聊勝于無吧,福葛将碟子塞進放映機,拉上納蘭迦一起看動畫。動畫是盜攝的,畫面模糊不清又時不時抖動,配音是英語,字幕卻是俄語。很顯然,納蘭迦一句都看不懂,但對畫面很感興趣,連蒙帶猜地編個不停,福葛時不時地糾正他,跟他解釋實際的故事。天色逐漸暗下來,劇情情緒逐漸高上去,兩個男孩裹在被子裏,看美麗的冰雪女王放聲歌唱。

“福葛。她唱得真好。歌詞是什麽意思?”

“不用在意別人的看法,自己随心所欲,振翅高飛。”

“振翅高飛!”

納蘭迦來了勁兒,頂着被子倏地站起,高喊一聲航空史密斯!螺旋槳轟鳴的聲音蓋過了毛毛躁躁的盜攝音質,金紅相間的小飛機神氣活現地從男孩身後冒了出來。以後我發大招的時候就要喊這個!他張開雙臂,肚子卻突然叽裏咕嚕地叫了起來。又是很多的窘迫與大笑以及很多的拳腳交加。不一會兒,身上不同程度地挂了彩的兩人,擠到廚房一起做飯吃。納蘭迦找到一袋字母面,他在袋子裏挑挑揀揀,找出幾顆,排起來擺在砧板上,擺一顆,念一下,vo,la,re,viiiiia。

福葛垂眼望去,看見“振翅高飛”。

Let it go,volare via。

回憶裏指着字母面唱歌的納蘭迦,和眼前彈着琴唱着歌的納蘭迦,兩個身影逐漸重合在一起。福葛搖搖頭,定睛一看,才發現納蘭迦居然已經把頭兩句主題樂句彈順了。

“可以了,非常棒!接下來左手加一下和弦,然後再合手。”

福葛張開左手,為納蘭迦演示了頭幾個小節的伴奏和弦。

“我不要。右手的音比較好聽。”

萬萬沒想到,納蘭迦拒絕了。他開開心心地重複着右手的旋律,不願停止,甚至一邊唱,一邊開始往下彈——奇妙,大部分都還是對的。福葛無可奈何,左手觸鍵下落,為納蘭迦配伴奏。納蘭迦的歌聲裏頓時摻進了歡笑,他伴着福葛的和弦,輕快地敲起琴鍵來。好景不長,他的儲備很快就用完了,只好不情不願地放下右手。福葛迅速接上,照着記憶裏的曲子,華麗地轉了個調。納蘭迦小小地驚嘆了一聲,搖擺着身體,繼續哼唱歌曲旋律。随着曲子的深入,女王不再憂傷彷徨了,随着音程漸寬的上行樂句,漸強的八度震音,晶瑩剔透的冰霜城堡拔地而起,她風雪加身,一連串綴着裝飾音的分解和弦就和她的衣裙冠冕一般光耀奪目——連續震音和弦又來了,情緒漸強漸高,女王攀到金光熠熠的城堡塔頂,沐浴在朝陽之下,Cold never bothered me anyway!

福葛輕輕地點下最後一個單音收尾。納蘭迦調皮地敲了敲高了兩個八度的降B,倒是像極了影片裏女王關門之後輕輕落下的那片雪花。

身後傳來掌聲。

琴凳上的兩人雙雙回過頭去。是布加拉提。一襲白衣的黑幫幹部坐在小圓桌邊,沉靜優雅地拍着手。

納蘭迦從琴凳上蹦起來,朝布加拉提跑去。布加拉提你來啦!你聽到了吧?很棒吧!我也沒想到他這麽會彈!我還請他教我來着……納蘭迦還一直在說,但福葛卻聽不太進去了。布加拉提笑着揉揉納蘭迦的亂發,點點頭,望向福葛。他的眼睛仍舊像拿波裏的海水那般一碧萬頃,清澈見底,世間一切的愧疚與罪孽,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惡魔對上聖水是不是就是這樣的感覺?福葛說不出話,心裏也燒得慌,他站起身,還沒來得及做什麽,納蘭迦就又沖到他面前牢牢地抓住他的手。

福葛反而生起氣來。他猛地将納蘭迦甩開,轉身邁開長腿,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門被撞開,門邊鈴铛叮當作響,細細碎碎地揚在腦後散在風中,和納蘭迦模糊不清的叫喊聲混在一起,越抛越遠,越抛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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