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銀鞘
普通的酸枝梨木櫃子兩扇簡單的櫃門,朝着兩邊打開,櫃子底部散了幾件破舊的僧袍,看上去木屑灰塵都不少,應當是很久沒有人用過了。
人呢?
一個也沒有。
站在櫃子前面的玲玉站着沒動。
高妙珍面上還帶着笑,不過片刻之後,她便感覺到哪裏不對勁。
“怎麽了?”
一邊問着,高妙珍一邊走上前去看。
背後謝馥秀眉一挑,已經猜到了結果。
懸着的那一顆心,立時掉了下來,謝馥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失望,還是緊張。她看了一眼霍小南,霍小南與自己乃是一樣的表情。
很明顯,木櫃裏沒人。
她扯開略微僵硬的唇角,淡笑一聲:“表姐,看清楚了嗎?”
“……”
高妙珍沒有說話,她已經看清楚了。
什麽都沒有。
只有那幾件破僧袍罷了,空蕩蕩,沒有什麽奸夫。
玲玉轉過頭:“小姐,這……”
不是該有人的嗎?看謝馥那麽緊張的樣子,她們應該沒有想錯啊。
這時候高妙珍也有些蒙了,腦子半天沒轉過彎來。
“怎麽可能……”
人呢?
這一個疑問,不僅僅是高妙珍的,也是後面滿月的。
剛才不是還有挾持小姐的刺客嗎?
怎麽一下就不見了,她還以為就藏在櫃子裏,險些吓得自己沒喘過氣來,結果是虛驚一場。
滿月顫顫地把目光挪回謝馥的臉上,卻只看見了一片平靜。
老實說,謝馥也有一種從高空踩落的奇怪感覺:人呢?
只是她壓住了自己的驚詫,高妙珍沒找到人,那才是最好的。
危機暫時解除。
謝馥收回了按在桌上的手指,已經感覺指甲根有些發酸,發疼。
她款款走上來:“表姐,還要找嗎?”
高妙珍的臉色很難看,她手腕上的銀鈴因為她的抖動,也響個不停。
那聲音不斷地響着。
禪房外,最後一波黑影,也終于離開了。
霍小南似有所感地回頭看了一眼,似乎也不是很确定。
不過,他緊繃的身子已經略略放松了一些,看向謝馥與高妙珍。
謝馥就站在高妙珍的身前,一張粉黛不施的臉在燭火映照之下,平添了幾分明豔。
“時辰不早了,表姐,我看若是要做夢,我們還是回家了再繼續比較好。”
高妙珍胸膛劇烈起伏着,被她這一句話氣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看着謝馥臉上平靜而嘲諷的笑容,她只覺得像是被人迎面甩了一個大耳刮子!
整個人都變得暈頭轉向,開口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你……你以為這一次放人跑了,以後我就抓不到你的把柄了嗎!”
“把柄?”謝馥瞥了她一眼,卻驟然伸手指着滿月,滿月臉上的五道手指印還清晰無比,“我自己有什麽把柄,我都不清楚,你若能有,記得回頭告訴我。不過,你的把柄,還在這裏明擺着。”
“你什麽意思?”
高妙珍面色一變。
謝馥臉上沒有半分笑意,更沒有半分的憐憫。
“滿月乃是我貼身大丫鬟,打狗尚要看主人。我素來敬你是我表姐,自問不曾有什麽得罪你的地方。如今你平白無故來這麽一遭,總歸是破壞了規矩吧。”
“哼,到底是誰心裏做了虧心事,誰心裏清楚!”
高妙珍惡語相向。
呵。
謝馥一笑:“表姐說得不錯,是做了虧心事,誰心裏清楚。既然此事表姐似乎不想與我多談,那我只好回去與外祖父多談些時候了!”
“你!”
高妙珍瞪大了眼眼睛,萬萬沒想到謝馥竟能這般無恥!
誰不知道高拱一向寵着謝馥,但凡謝馥說什麽,他就信什麽,半點不懷疑,從來都依着她!
若謝馥在高拱面前說自己不好,那她哪裏還有什麽好日子過?
這一瞬間,巨大的恐懼已經像是一只巨手,抓住了高妙珍的心。
她色厲內荏地瞪着謝馥,換來的卻是謝馥冷漠的一轉頭。
“小南,送客!”
霍小南私心裏早巴不得抽鞭子把高妙珍來回抽上個千八百遍,聽見謝馥一聲“送客”,他立刻故作陰險地嘿嘿一笑,作勢走上來,聲音涼涼的。
“小姐,請吧。若是叫小南來親自送,那可就……呵呵。”
露出八顆大白牙,霍小南朝着高妙珍露出了一個近乎猙獰的微笑。
玲玉站在高妙珍的身後,狠狠打了個冷戰。
這一下,不用霍小南再趕,高妙珍已經灰溜溜帶着玲玉朝着外面走。
“不用你請,我自己會走!”
說罷,她袖子一甩,走到了門口,卻在那一瞬間轉過頭來,心有不甘:“謝馥,我們走着瞧!”
走着瞧?
謝馥微微一怔,接着回以清淺的一笑,眉眼彎彎。
“好啊。”
“……”
高妙珍萬萬想不到,謝馥竟然還會回自己一句。
她說完這一句話之後,正要轉身,聽見這一句,驚怒之下,沒注意看腳下的路,一下摔了出去。
啪!
好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竟然直接五體投,摔趴在了地上!
玲玉驚叫一聲:“小姐!”
她急匆匆地沖出去,就要扶起高妙珍。
謝馥見了,眼底閃過片刻的嘲諷,竟然走上前去,直接把門給關上了。
“砰。”
謝馥關門的聲音并不大,可聽來有一種奇怪的觸目驚心。
滿月和霍小南都看着她。
滿月讷讷開口:“小姐,這是不是有點太……”
“太什麽?”
謝馥看過去。
霍小南立刻笑着接口:“太帥氣!就要這樣!”
“……”
滿月被堵了一個完全,這一次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滿月已經知道這一次的事情到底是怎麽發生的了,她難免有些愧疚。
謝馥冰雪聰明,又怎麽可能猜不到?
只是她依舊站在滿月這邊罷了。
天知道,這根本就是平地裏生出來的一樁禍事,誰能想到正好有人進了屋?
屋外玲玉已經扶起高妙珍走了,高妙珍一路還對玲玉罵罵咧咧。
謝馥在屋裏聽着,卻沒在意。
“我若是她,要捉奸也不會自己來,吩咐幾個婆子來就是了。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也不嫌髒了自己的手。”
可見,這高妙珍不是笨死就是蠢死的。
她原地轉了一圈,目光從這屋裏掃過去,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放過。
霍小南明白謝馥的意思,他收起殘餘的幾分心悸,走到了窗前,小心地推開窗看了看,然後重新關上窗。
“姑娘,人應該是從這裏進來的,但應該不是從這裏走的,腳印只有一排。”
他的聲音很低,只怕隔牆有耳。
謝馥點頭,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倒是沒有一絲的傷痕。
那人确無害人之心。
在确定人不是從窗裏逃走的之後,謝馥就看向了那木櫃。
重新走到木櫃前面,還開着,裏面的東西似乎一覽無餘。
滿月湊上來,臉上雖還火辣辣地疼,不過已經不很要緊了。
這一筆賬,遲早是要收回來的。
說到底,滿月也是個看得很長遠的。
伺候在謝馥身邊這麽久,謝馥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很清楚。
高妙珍的好日子,差不多也該到頭了。
看着木櫃裏的東西,滿月奇怪:“不是從窗外走,那人藏到哪裏去了?難不成還會遁地?”
木櫃後面的板子上有一些陳舊的痕跡。
謝馥忽然彎了腰,伸手出去輕輕叩了一叩。
“叩叩……”
後頭是空的,木櫃後面,似乎并不是貼着牆。
霍小南面色一變,攔了謝馥一把:“您當心!”
“沒事。”
謝馥收了手,正準備起身來,眼角餘光一閃,卻忽然停住。
她皺眉,手指在那一堆僧衣上輕輕一劃拉,就聽見“咚”地一聲響。
不知怎麽被裹進僧袍的一把老銀匕首鞘,一下掉了出來,砸在木櫃的底板上。
滿月與霍小南頓時都倒吸一口涼氣。
老銀的鞘上,鑲嵌滿了各色寶石,形制如彎月,中原所罕見。
謝馥遲疑片刻,還是伸手将這東西拾了起來,端詳半晌。
忽然,她伸出手去,在某一塊鑲嵌的紅寶石旁邊輕輕一抹。
“啊!”
滿月忽然低低驚呼了一聲,瞪大了眼睛看着謝馥指腹上的那一點紅色的痕跡。
即将幹涸的鮮血。
這一把銀鞘,就是當時那個人留下來的。
謝馥覺得若自己沒記錯,當時挾持着自己的那一把利刃,算算長刀和形狀,正好是一把匕首。
“看着怪吓人的,姑娘,還是扔了吧。”
滿月簡直被這一次的事情鬧得提心吊膽,現在看周圍都覺得不安全。
天知道這一把匕首到底哪裏來的,留着都是禍。
謝馥原也這樣想,可最後卻搖了搖頭:“我心裏總覺得哪裏有古怪,先收起來吧。”
她把銀鞘一遞,給了霍小南。
霍小南把匕首鞘收入了懷中:“好在這一次姑娘命大,我都第一次遇到這麽奇的事。”
“多少得感謝一下我那表姐。”
若不是她匆匆帶人“捉奸”來,正好撞破這一場生死局,天知道謝馥會是什麽樣?
她心懷惡意而來,卻做了一件好事,謝馥原本不打算追究了;只是,落在滿月臉上的一巴掌,終究叫她有些難忘。
謝馥想,不管高妙珍是誰,總歸還是要讓她長長教訓的。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講規矩的人。
“我們走吧。”
折騰了這一圈,真的算不上是很早了。
謝馥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将開着的木櫃門關上,吩咐霍小南重新開了門。
門外的燈火猶自絢爛,謝馥等三人出去的時候,一路挂着的花燈已經少了很多。
不過遠遠望過去,謝馥瞧見了自己的那一盞花燈。
說不準,這一盞燈,真的能亮到天明?
想想今日的遭遇,謝馥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了。
她彎彎唇角一下,很快離開了法源寺,上了外面的馬車。
像來時一樣,馬兒在道上不緊不慢地走着,沿路一片歡聲笑語。
法源寺裏,挂着謝馥那一盞燈謎蓮燈的地方,陳望已經枯立了許久。
他的目光,像是被釘在了燈謎上一樣,再也移不開。
“白蛇過江,頭頂一輪紅日……”
天漸漸暗了,周圍的燈火也漸漸沒了。
守着他的國丈府下人們無可奈何,只好派了一個人去國丈府禀報。
陳望對自己身後的一切一無所知,依舊看着燈謎,眉頭緊鎖,近乎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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