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捉奸

三寸河裏的燈,經過剛才那一鬧,少了太多,河裏就那麽稀稀拉拉的幾只,看着實在可憐。

朱翊鈞在岸邊站了一會兒,也沒想出“雪”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走吧。”

他轉過身,随口一招呼李敬修,便朝着寺裏走去。

昂藏的背影漸行漸遠,也漸漸消失。

一對明眸注視着朱翊鈞離去的背影,等到人看不到了,才收了回來。

高妙珍站在三寸河石橋橋墩旁,心裏猶帶着幾分的膽戰心驚。

那可是太子爺啊。

只可惜了謝馥,竟然沒被公主給好生教訓一頓,太讓人遺憾。

想到謝馥,高妙珍看向了河中央,唇角一挑。

“玲玉,去,把那小賤人的一盞給我撈起來!”

“您要做什麽?”

玲玉睜大了眼睛,很是詫異。

她跟高妙珍很早就知道謝馥要來法源寺會情郎,今日謝馥一出門,高妙珍也立刻跟府裏說自己要去逛廟會,匆匆安排了一輛馬車,跟着出門了。

在打聽到謝馥還在禪房裏之後,高妙珍派了自己心腹丫鬟去盯着,在看見謝馥出來之後,便悄悄跟在後頭。

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一場好戲。

謝馥的膽子比她想的大多了,竟然連公主都敢硬杠!

高妙珍已經做好了看謝馥大難臨頭的準備。

誰知,半路殺出一個太子爺,竟然硬生生讓謝馥免了這一場災禍!

高妙珍氣得銀牙暗咬,謝馥憑什麽有這麽好的運氣?!

現在她回過頭,就看見了謝馥放下的那一盞河燈,自然惡從心頭起。

玲玉為難地站在原地:“小姐,這……”

“叫你去你還不聽了是不是?皮癢了?”高妙珍斜了她一眼,一句話幾乎是牙齒縫裏磨出來的。

畢竟高妙珍是主子,玲玉不敢跟高妙珍頂嘴,眼見着那河燈越來越近,便彎腰下去,不斷地拂着河水。

河燈朝着這邊漂了過來。

玲玉順利地拿到了河燈,松了一口氣。

她把河燈從水裏端起來:“小姐……”

“給我!”

高妙珍劈手多過,她手上戴着的金镯子打在玲玉的手背上,疼得玲玉驚呼了一聲。

然而高妙珍充耳不聞,只是目光森寒地看着這一盞花燈。

她冷笑着從裏面拈出了那一枚木牌,上面寫這一個“雪”字。

這是什麽意思?

高妙珍不明白。

不過這并不妨礙她收了木牌,然後一把把花燈摔在地上。

小小的火苗一下就滅了,一縷青煙冒起。

高妙珍上前一腳将剩下的花燈架子都踩碎了:“讓你許願,讓你許願!你心想的事都不成,都不能如願!”

玲玉只能在旁邊看着。

高妙珍這樣子,總叫她有些害怕。

“小姐?”

“我沒事。”高妙珍冷哼了一聲,把玩把玩那一枚木牌,“走吧,還有更要緊的事情做呢。”

這時候正是夜晚,高妙珍就不信她謝馥真的能忍得住。

今日,她是為“捉奸”而來。

此言一出,玲玉也點了點頭,笑出聲來:“只怕一會兒表小姐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兩人一道朝着寺裏走去。

“吱呀”一聲。

滿月推開了禪房的門,霍小南掌着燈。

度我大師沒上來,站在臺階下,慈悲地合十。

謝馥道:“若沒猜錯的話,這時候是大師給小師傅們上晚課的時辰,度我大師不必為我們耽擱了,我們收拾些零落的東西,這就離去。”

“既然如此,老衲也不多留。”度我大師點頭,“相聚還有時。這一月的善已行,施主莫要忘了下個月。”

“多謝大師提醒,我記得。”

謝馥合十還禮。

度我大師這才帶着幾名僧人,從禪房這一處離開。

謝馥轉身進了門,霍小南把燈盞遞給了滿月,就在門口守着。

方才謝馥在這屋裏歇腳,也放下了一些東西。

滿月拾掇拾掇,沒一會兒就收拾妥當:“好了,姑娘,咱們回去吧。”

略喝了一口茶水潤潤嗓子,謝馥點了點頭。

外面天色已經很晚了,是時候回去了。

雖早已經跟外祖父說過,可若太遲,難免他擔心。

謝馥擡步就要朝外面走,沒想到外面霍小南大喝一聲:“什麽人!”

一道黑影從禪房後面的窗上閃過去。

滿月吓得大叫了一聲。

霍小南兩步跳進了屋,手往腰間一按,渾身緊繃到了極點,一臉的警惕。

呼啦!

一道雪亮的銳光閃過,謝馥還站在桌邊,只覺得自己耳旁擦過一道寒意。

屋裏霎時間暗了下來。

燈滅了!

“誰?!”

“冒犯了!”一個低沉壓抑的嗓音,在謝馥的身後響起。

同時,謝馥感覺到有人逼近了自己。

“小姐!”

滿月驚惶地大叫。

謝馥從小到大還不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情,立刻伸手按住桌沿,然而,已經遲了。

一把匕首橫在她的纖細的脖頸上,寒氣逼人。

“別動!”

謝馥第一時間開口,不是在說将匕首橫在她脖子上的人,而是在叫滿月和霍小南。

黑暗裏的霍小南喘着粗氣,心跳加劇,知道謝馥不會無緣無故這樣說話。

他伸長了耳朵,也沒聽見自家小姐的動作,顯然現在被人制住了。

謝馥壓低了聲音,平緩着自己的呼吸。

“你是誰?”

握刀橫在她脖頸邊的那一只手很穩,可是謝馥清晰地聞到了淡淡的血腥氣,是從她身後這個男人的身上傳來的。

而且,方才的聲音有些耳熟,只是過于低沉沙啞,讓謝馥無從判斷到底是誰。

她被逼迫,緊緊靠在身後那人的胸膛上。

謝馥感覺得出,這是一個男人。

心電急轉之下,她實在想象不出這人是誰,到底有什麽目的。

只是對方身上帶傷,又讓她有了別的猜測。

霍小南依舊沒動,滿月在旁邊險些吓得哭出來,又不敢出聲,只覺得一顆心怦怦跳着,眼看着就要跳到喉嚨口了。

霍小南惱怒無比,咬牙切齒:“要錢的還是要命的,要錢的你放開我家小姐!”

“關門,閉嘴!”

那人陡然一聲低喝,手上的刀一抖,謝馥不得不把心懸起來。

霍小南退兩步,反手關上門,目光卻一直沒從方才謝馥所在的位置移開。

“別動我家小姐。”

那人沒說話。

現在謝馥已經可以肯定,這人不是來殺自己的。

對方緊緊控制着她,謝馥背後頸窩裏蹭到了對方的一片衣襟,很是平滑細膩,上等絲綢的質地。

第一,非富即貴;

第二,身材高大;

第三,經驗豐富,身上有傷,卻不動聲色,應當在生死場上走過。

腦子裏的念頭轉起來極快,也不過就是一剎那的功夫。

屋子裏安靜得只能聽見呼吸聲。

所以,屋外漸漸密集的腳步聲,一下進入了衆人的耳朵。

有不少人過來了!

這時候,謝馥明顯感覺到,身後這人的身體崩得更緊了。

霍小南也聽到了背後的聲音,前面是謝馥,後面是不知道什麽來頭的人。他手心裏都出了一層薄汗,手指已經扣緊了腰間的長鞭。

一旦出事,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後果。

要怎麽辦?

要怎麽辦?

霍小南不停地問着自己。

同樣在問自己的,還有謝馥。

她心思通透,在聽見腳步聲的那會兒,已經明白自己遇到什麽事了。

只是,到底要怎麽解決?

若是勸對方逃開,對方難免不會殺了自己滅口,以免自己洩露他的行蹤;若是不勸對方離開,那這裏免不了一場血戰吧?

謝馥的指甲深深地扣住了桌面,陷了進去。

屋內的對峙,讓人喘不過氣來,像是繃緊了一根弦,随着腳步聲越來越近,這一根弦越繃越緊。

他們能聽見周圍房門不斷被輕手輕腳打開,又不斷被關上的聲音。

越來,越近。

謝馥身後那人手一緊,就要有所動作。

“鈴鈴鈴……”

就在此時,一串細小的銀鈴聲打破了所有的沉寂。

腳步聲驟停,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腳步聲。

高妙珍!

謝馥心底暗驚,她記得這一串銀鈴聲!

霍小南白天時候就說看見高妙珍來了,沒想到對方竟然現在來找自己?

到底是危,還是機?

關鍵時刻容不得猶豫,先頭密集的腳步聲已經停了,現在響起來的腳步聲應當是高妙珍和她身邊丫鬟的。

不管了,賭一把!

“俠士,你若不躲起來,可只有死路一條了!”

她語速極快,可吐詞清晰。

在這黑暗之中,極其細微,可足夠挾持她的人聽清了。

那人微微遲疑了片刻。

掃一眼門外,還不知有多少人在外面埋伏着等他,殺機四起。

信?

還是不信?

黑暗裏,一聲輕笑響起。

謝馥話音落地之後的片刻,這人收了匕首,竟然返身朝角落裏一鑽,開合聲頓起,這人轉眼不見了影子。

這時候,高妙珍已經走到了禪房門口。

看着裏面一片的黑暗,高妙珍心裏笑了一聲,該不會真的被自己抓了個正着吧?

她上前輕輕地敲了敲門,咳嗽一聲:“馥兒表妹在嗎?”

屋裏黑暗的一片。

謝馥剛剛脫離控制,身上驟然一松,才發現自己背後全是冷汗,甚至浸濕了一片衣衫。

她匆忙調整自己的呼吸,還不及應答,就聽見了高妙珍下一句話。

“聽說你也來了法源寺,這深更半夜的,你一個人啊,我不放心,所以來找你一道——”

高妙珍說着,吹亮了火折子,卻冷不防用力一推門!

“砰!”

門根本沒有關死,是方才霍小南匆忙關上的。

高妙珍這一推,直接将門大打開,兩扇門板拍過去撞在旁邊,巨大的聲響在寂靜中顯得震耳欲聾,像是黑夜裏野獸的怪吼。

火折子的光并不很亮,高妙珍帶着得逞的笑意看着裏面。

火光照亮了裏面霍小南的臉,更遠一些的滿月和謝馥則有些模糊。

高妙珍身後還跟着玲玉。

她站在門外,看似疑惑地看着裏面:“這大晚上的,你們怎麽連燈也不點一盞?瞧這黑燈瞎火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呢!”

雖不知道滿月與霍小南為什麽會在屋裏,可高妙珍看見謝馥的神色并非尋常那般的淡定,甚至有一種奇異的蒼白,還有沒有完全褪去的驚慌。

她确定,這裏一定是發生了什麽。

平白無故黑燈瞎火,三個人在屋裏,還有之前滿月說的什麽“會情郎”。

說沒鬼?

誰信!

這屋裏一定藏着奸夫!

高妙珍懷疑的目光,從霍小南的身上掃過去,霍小南的手已經從腰間移開。

他耳朵靈,眼睛尖。

兩扇門大打開,夜裏的風呼啦啦灌進來,風聲帶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似乎另一撥人發現這屋裏沒有他們想要的人,漸漸退走。

黑暗裏影影綽綽,似乎人都退了。

屋子裏一下亮了起來。

高妙珍的火折子放到了燈盞上,點燃了原本被吹滅的燈盞。

謝馥就站在燈盞不遠處,微微汗濕的手掌不動聲色地交疊在腰間,款款站着,瞧了一眼搖曳的燭火。

高妙珍也看了一眼:“這燈芯,怎麽這麽短?誰剪得這麽缺德?”

她嘀咕了一聲,滿臉笑意回來看謝馥,“這是剪得太匆忙了吧?表妹你也太急了。我看你臉色不大好,這是怎麽了?”

“勞妙珍表姐關心,不過在外頭吹了吹風,現在身上有些不大好罷了。”

謝馥聽着高妙珍一句比一句陰陽怪氣,意有所指的話,老覺得不大對味兒。

她狀似無意地回頭掃了掃這一間禪房。

“倒是表姐,一向在家清閑,怎麽忽然出來了?”

房裏有一個一人高簡單木櫃,一張供客人打坐休憩的高榻,一張茶幾,兩把椅子……

窗戶關着,方才沒聽到開合的聲音,那個人還躲在房中!

能藏人的,也就是高榻下面,木櫃裏頭。

謝馥已經隐隐感覺出高妙珍是來幹什麽了。

高妙珍觑着她,別有用意地打量了整間屋子一眼,在發現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時候就笑了。

“還不是為了你來的嗎?你可不知道,那天玲玉在府裏面轉悠,竟然聽見有丫鬟在下面傳,說表小姐竟然要趁着廟會的功夫去法源寺與人私會。”

“我心說這怎麽可能?今日便攜了玲玉來,證明咱們高家的小姐,做不出這等敗壞門楣的事情來!”

說到這裏,她忽然一掩唇:“抱歉,一下子忘記了,你姓謝。不過啊到底住在高家,我癡長你年許,算你表姐,不敢不警醒着。”

“什麽時候我家小姐輪到你來管教了!”

滿月終于恢複了過來,又是怕又是生氣。

她家小姐清清白白,哪裏能容人随意抹黑?可是偏偏現在屋裏真的藏了一個人,若被她找到,真是跳進黃河裏也洗不清了!

站出來,滿月想要攔住玲玉。

高妙珍一巴掌扇過來。

“啪!”

“我一個正正經經的高府小姐,還不能為了高府的名譽做點事兒了?你不過一個臭丫頭,也敢在我面前多嘴!玲玉,去給我看看!”

滿月被抽了一巴掌,險些沒站穩,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五個手指印清晰地浮現了出來。

“滿月!”

謝馥見了,知覺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情緒迸了上來,險些将她腦子裏最後一根理智的弦給崩斷。

然而她站住了,掐緊了身邊的圓桌邊緣,沒有動一步,只是看着高妙珍。

高妙珍示威一般朝她笑了。

玲玉輕哼一聲,朝着高榻走去。

謝馥的念頭飛快地轉了起來,然而都是一片漿糊。

死局。

擺在她面前的是一盤死局。

怎麽下都不會全贏……

那一剎,謝馥就要作出決定,然而,她忽然看見了旁邊的霍小南。

霍小南也看着她,手重新按在了腰後。

他腰上纏着一把細銅鞭,是防身用的,當初進府的時候,高拱親自請人教過他武藝,至少能護住謝馥的安危。

而現在……

若是玲玉或者高妙珍去尋人,正好找到方才挾持謝馥的人,那麽——

必定首當其沖。

方才挾持謝馥的不是善類,既然能挾持謝馥,也能對高妙珍動手!

真正危險的不是此刻的謝馥,而是想要捉奸的高妙珍與玲玉!

謝馥眼底洶湧的暗潮,終于漸漸平息,她與霍小南的一眼對視,已經決定了不少東西。

興許,事情沒有他們想的那麽糟。

所有人都注視着前面的玲玉,滿月已經緊張得一顆心要跳出喉嚨口了。

忽然之間,謝馥笑出了聲:“表姐真知道自己現在在幹什麽嗎?”

滿月詫異地回頭,小姐怎麽還能笑得出來?

“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想威脅我?”

高妙珍嗤笑一聲,你算什麽東西?

她一指那高榻:“玲玉,去,給我把那奸夫找出來!”

“是,小姐。”

玲玉走到高榻旁,朝着床下一看,搖了搖頭:“這裏沒有。

“那邊。”高妙珍伸手一指那一人高的櫃子,“這裏藏人最好了,剛好合适。”

玲玉也笑:“小姐說的是。”

她折轉過身子,朝着一人高的櫃子裏走去。

這屋裏能藏人的地方就這兩處了,床榻底下沒有,不就在這裏嗎?

玲玉一把握住了手柄。

高妙珍眼底興奮的光芒閃爍起來,就等着玲玉打開的一刻。

霍小南的手指已經崩得骨節泛白,腳尖隐隐朝着謝馥,似乎随時準備沖過去保護;謝馥也看着那邊,輕輕地退後了一步。

也許,這櫃門一打開,就是閃爍的刀光劍影!

他們的緊張與滿月都不一樣。

滿月呼吸都要吓停了。

“吱嘎——”

難聽的聲音。

玲玉終于打開了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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