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話說在鄜州城中,鄜州知縣黃誠拂袖退堂,徑直回到內衙,在書房閉門不出許久。

将晚掌燈時分,秦晨跟兩個捕快從縣衙側門轉出,正欲歸家,忽然有個小厮匆匆出來,對秦晨道:“秦捕頭,大人叫你。”

秦晨疑惑,便問何事,那小厮道:“誰知道,先頭自個兒在書房內半天,悄無聲息的,也不許人打擾,方才忽然又讓我們來找您呢,幸喜您還沒家去,快随我去見大人罷?有什麽事,橫豎去了就知道。”

秦晨同兩個捕快對視一眼,笑道:“大人的八字兒跟我不是十分相合,萬萬別是什麽犯沖的事兒呢。”

兩個捕快大笑,推推搡搡地去了,秦晨便随着那小厮進內衙相見。

來至書房,那小厮敲門道:“大人,秦捕頭來了。”

半晌,裏頭方有一聲“請進來”,秦晨擺擺手,對小厮道:“很不敢,我自個兒進去就是了。”說着,便又道:“大人,我進來了。”方推門而入。

此刻天色已晚,外頭黑黢黢地,室內自不必提,然而卻并未掌燈。

秦晨左拐往前,定睛細看,才瞧見黃知縣坐在書桌背後,靜靜默默的動也不動,那身形看來倒似幽靈般。

秦晨心中嘀咕,面上卻不敢露,上前行禮罷了,便問:“不知大人這會子傳我來,是有什麽事兒呢?”

隔了會兒,黃誠才道:“你……跟素閑莊那個小丫頭十分相熟麽?”

秦晨聞言笑笑,道:“大人是說鳳哥兒麽?其實也并不算十分相熟,不過是見過幾次面罷了。”

暗影中黃誠擡眸,忽道:“你是如何跟她相識的?你且同本官說來。”

秦晨錯愕,心底一轉,并不着急回答:“大人問這個做什麽呢?”

黃誠聽出他的意思,便道:“你放心,本官不是要對她不利。”

秦晨聞聽,又琢磨了會兒,才笑着答道:“說起鳳哥兒那孩子,委實是萬裏無一……”說着,便把同雲鬟相識種種,以及後來無意去素閑莊,正趕上謝二發飙行兇之事盡數說了。

秦晨知道黃知縣素來不喜歡自己好賭,也本想隐瞞一二,只不過一來實在繞不過,二來黃知縣畢竟是個心裏有數的,倘若在這件事上瞞住了,保不住給他看出破綻,那往後所說種種,對他而言自然也可疑起來,且又事關雲鬟跟素閑莊,因此秦晨索性交代的一清二楚。

末了,秦晨又道:“我瞧素閑莊上的人,不是那種窮兇極惡的,何況他們老的老,小的小,其他的不過是小厮跟婢女,原本連個得力的護院都不曾有,這許多年又安分守己從不曾有事,哪裏還能去害人呢?是後來謝二等來攪鬧要挾,他們才被逼自保罷了。”

黃誠聽罷,若有所思地問道:“那……你可見過素閑莊那個擅賭的老者了?”

秦晨笑道:“當時正趕上謝二行兇,後來又因他們逃了,忙着緝拿,且還要搜尋那些逃犯,哪裏還有心思呢,便把此事忘了。”

黃誠點了點頭,忽然道:“那你可相信她說的……素閑莊真有此人?”

秦晨一怔:“大人這話……我如何有些不大明白?”

黃誠卻并不理會,只仍垂眸想了會子,才道:“你去大牢,把青玫丫頭提出來,本縣要審她。”

秦晨目瞪口呆:“大人……這功夫兒審案?”

黃誠淡淡道:“使不得麽?”

秦晨倒也機靈,白天黃誠一臉冷硬地不肯私下問詢,如今改了主意,自然是大善的,他便忙道:“使得!當然使得,不都是大人一句話的事兒?”他生怕知縣又改變主意,當下忙抽身出去提人。

就在秦晨邁步出門之時,身後黃誠閉了雙眸,喃喃道:“可知,這并不是我一句話的事……‘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哈,哈哈。”

他停了停,微籲一口氣,嘆道:“鳳哥兒,謝家鳳哥兒……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秦晨辦事極為利落,飛快去牢中提了青玫,由一個獄卒陪着,來至書房。

此刻早有小厮将主簿傳了來,備好了紙筆等候。

進書房之時,秦晨又格外叮囑了青玫幾句,道:“不必怕,只照實說就是了,大人這回變了主意,只怕不會再偏信那什麽老程。”

青玫點了點頭,便随他入內,跪在地上,耳畔聽黃知縣道:“先前你要私審,本官成全你,如今你速速将實情道來,若有隐瞞,就休怪本官無情了。”

青玫垂着頭,此刻心底所想的,卻是先前雲鬟離開之時,在耳畔低低叮囑的話。

青玫定了定神,才說:“那日,我給鳳哥梳頭,不合扯痛了頭發,她罵了我幾句,我心裏不快,便跑了出去……誰知,竟遇見……”

如此半個時辰後,黃知縣審過了青玫,主簿在側一一記錄在案。

青玫說罷,垂淚道:“故而在人前的時候,并不敢說出實情,雖然不曾失了清白,但畢竟傳了出去,是說不明的……還求大人寬恕垂憐。”說着,便俯身磕頭。

秦晨因是捕頭,并非無幹人等,故而也在側旁聽,聽罷又驚又氣,道:“這樣說來,得虧鳳哥兒機靈,不然的話,那夜死的指不定是誰呢,這殺千刀囚攮的!”

獨黃知縣神色如常,只把主簿謄錄的口供看了一遍,見無誤,便又命人将老程帶來。

自從被雲鬟上堂攪局,老程心中便始終忐忑,他本是老奸巨猾之人,然而生平第一次,卻忌憚起一個孩子來,尤其想到雲鬟冷冷淡淡的神情,簡直讓他心底仿佛有陣陣寒風吹過,極是不安。

被獄卒帶到書房,老程上前跪了,黃知縣看他一眼,道:“你可知,本官今日傳你來,是為何事?”

老程看着主簿跟秦晨都在場,便道:“大人,莫非是夜審?”

黃知縣點頭,老程道:“可、可這不合規矩……”

黃知縣淡淡道:“茍利于民,不必法古,茍周于事,不必循常——本官覺着這話是極有道理的,你也算是半個讀書人,你覺着呢?”

老程強笑:“大人怎可聽信那小丫頭的胡言亂語?”

黃知縣仍是不動聲色:“閑話休提。先前你說,那青玫丫頭有意勾引謝二,可是不是?”

老程答應,黃誠道:“既如此,那夜他們兩人相會,你是事先知道的?”

老程略猶豫:“我是聽二爺說過一句。”

黃知縣道:“你既然知道素閑莊衆人心存不良,如何不攔着他些?”

老程道:“何嘗沒攔過呢?然而二爺被色所迷,哪裏肯聽小人的話?果然便給害了性命。”

黃知縣望着老程,忽然笑道:“這青玫既然想巴結謝二,就該好生谄媚哄騙才是,如何又要害死他?這說法未免有些前後矛盾。”

老程一驚,結結巴巴道:“我、我本也不知他們如此歹毒……只看到二爺屍身後才……”說到這裏,忽然叫苦:倘若如此,那他又怎麽還勸謝二不要去跟青玫“相會”呢,豈不是果然自相矛盾了。

老程出了一頭冷汗,黃知縣卻并未糾纏,只又問道:“照你說來,你并沒随謝二同行,那麽……那夜你在何處?”

老程已有些失了章法:“小人……不過是在客棧裏歇息罷了。”

黃知縣波瀾不驚地掃他一眼,點頭:“這兒有兩份供詞,你且看一眼。”

主簿聞言,便起身到他身邊兒,将供狀放在老程跟前。

老程不知所以,低頭看去,先看的卻是青玫的一份供詞,見竟寫得是當夜謝二迷奸不成,後被吓退,不知所蹤等話。

老程正欲叫嚷,黃誠示意他看第二份,老程拿起複看,臉色陡然大變。

原來第二份供詞,卻是張奎的,竟把三人前來鄜州的打算,謝二看上青玫的圖謀……種種不堪行徑都寫得一清二楚。

張奎先前本受了重傷,這幾日将養的好了些,下午時候,黃知縣親去了牢房審問,張奎本是個沒心機的,聽聞謝二已死,又給縣官旁敲側擊,便将所有事情供認不諱。

黃知縣見老程看完了,便笑道:“張奎供狀上寫明了你們想要篡取素閑莊的産業,你更是挑唆謝二,讓他先強奸青玫,後賣掉鳳哥兒,這些話難道都是假的?”

老程面如土色:“小人……”

黃知縣冷笑道:“且你說事發當晚你在客棧,可是據本官所知,因秦捕頭要捉拿你們,本縣內所有客棧幾乎都貼有你們的形貌影圖,更無一家敢收留,你到底住在哪家客棧,你只管說來……本縣可傳人來對質。”

老程越發膽戰心驚,無言以對,黃知縣冷觑着他,忽厲聲喝道:“你這刁滑的囚徒,竟還敢在本官面前演戲哄騙?快些從實招來,那夜你到底做什麽去了,是不是跟謝二一塊兒意圖強奸,謝二又是怎麽死的,莫非是你們內讧而暗害了他!不然你也不至于非要咬定素閑莊的人所為,莫非是做賊心虛!”

老程本正想巧言辯解,想不到黃知縣一反常态,忽地又聽知縣指認自己害了謝二,老程一時失神,竟身不由己道:“小人冤枉!二爺不過是受了驚吓,失足落水,委實跟小人無關!”

一句話沖口說出,書房內衆人面面相觑,老程瞠目結舌,然而現在要矢口否認也是晚了,當下只得垂頭喪氣,便将整件事說了明白。

原來,因秦晨追的急,老程謝二兩人不敢在鄜州城內盤桓,只在城郊逗留,未免受了好些苦楚。

他們實在走投無路,可又不肯輕易舍手,老程便勸謝二道:“有道是‘解鈴仍需系令人’,當初就是為了素閑莊那丫頭,才被人追狗似的追緝,如今我們不如再回莊上,那丫頭畢竟年幼,二爺裝裝可憐,受些委屈,她未必不會不回心轉意。”

這幾日連番吃虧,謝二也有些後悔當初在素閑莊操之過急了,不曾演的詳細……在老程勸說之下,兩人便往素閑莊來,誰知半路上,正好看見青玫孤身一人走來。

兩人見狀,便如餓狼見了羊羔一般,當即便生了歹意……怎奈青玫看兩人意圖不軌,反抗的甚是厲害,掙紮了一番竟是逃了,老程體力較弱,追之不及,謝二卻樂得迫不及待,窮追不舍而去。

後來老程喘息回神,心想謝二此刻多半成了好事了,當下便又慢慢地摸索着出來找尋。

當時已經落雨,電閃雷鳴,路滑難走,老程眼神不佳,正俯身認路,卻看見迎面謝二從長堤上搖搖擺擺而來。

老程只當他遂了心意,便先笑了幾聲,擡起身來,才要叫“二爺”,誰知謝二怪叫一聲,身子趔趄往後倒退,竟直跌出去,滾了幾滾,便墜入了葫蘆河中。

老程目瞪口呆,忙追過去,卻救之不及,起初還聽見謝二呼了幾聲,後來便悄無聲息了。

至此,三份供詞合在一起,天衣無縫,真相大白。

想這前因後果,自是謝二先前被雲鬟裝鬼所吓,失魂奔逃裏猛聽見怪笑,又見黑影竄出,他自認為又撞“鬼”,吓得膽顫,失足溺亡。

秦晨在旁聽的分明,止不住嘆道:“整日裏聽人家說什麽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沒想到竟果然親眼見到了。”

黃知縣正在浏覽證供,聞言手微微一抖,掃了秦晨一眼,卻也并未做聲。

次日,黃知縣當堂宣判,為保全青玫,并不曾提謝二老程意圖強奸之事,只說謝二被老程所吓,失足落水而死,如今老程已然供認不諱,加上張奎的供詞,洗脫了素閑莊的嫌疑,青玫亦無罪開釋。

底下早有陳叔、來福等衆人來聽審,見這樣判詞,均都歡喜非常。

就在黃知縣判定此案之後,過午,忽地有兩人來至縣衙,言明要見知縣大人。

黃誠問是何人,小厮道:“并沒有名刺,也無拜帖,只聽着是京城口音,很是氣度不凡,一個看來大約二十出頭,是極清俊貴氣的爺們兒,另一個年紀小些,還佩着劍,卻也是相貌不俗。”

黃誠畢竟是本地縣長,乍然聽着這般描述,頓時便想起近來耳聞因鄜州大牢脫獄之事、京內刑部派了人下來偵詢的消息,黃誠起身整衣,随口問道:“那二十出頭的爺們,是什麽打扮?”

小厮想了想,琢磨說道:“不過是件靛青的棉布袍子,卻挺括爽利的,面上也沒什麽喜怒之色,不過雖生得清貴俊秀,可瞧着不知為什麽,倒有些怪怕人的……”

黃誠聽了他的描述,微微一震:“是他!”

幾乎與此同時,就在素閑莊內,崔雲鬟也有些驚疑不定:“難道是……他?”

然而,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無法确信自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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