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且說崔雲鬟來至公堂之上,說了一句話,竟叫鄜州縣面色大變,舉止失常。

與此同時,堂下衆圍觀聽審的百姓們也都目瞪口呆,紛紛地問:“這……是在說什麽?”

有人答道:“說什麽羊角……羊角哀舍命之類?卻是什麽意思?”都面面相觑,猜測疑惑,難知所以然。

這任浮生早也滿腹疑窦,忙拉住白四爺問究竟:“四爺,鳳哥兒說的什麽羊角哀舍命全交?究竟何意?”

白四爺卻置若罔聞,雙眸只盯着堂中那一道身影。

任浮生正讪讪不解,忽有一名老儒低聲笑道:“你們不知道也是有的,這乃是個讀書人的典故,說的是春秋時候兩個賢士的故事。”

衆人正一頭霧水,聞言忙都請教。

這老儒乃含笑點頭道:“這兩名賢士,一個叫做羊角哀,一個叫做左伯桃,本是結伴往楚國而去,欲圖前程的,不料中途那左伯桃凍餓不支,難以前行,他不忍帶累羊角哀,竟以死相勸角哀不必理會自己,繼續前去楚國謀取功名,因角哀不肯,伯桃竟于那冰天雪地中,将全身衣物脫下付與角哀……角哀承此重意,只得前行,後果然受楚王器重,奉為中大夫,角哀乃歸去收斂左伯桃屍首,擇地隆重葬之,誰知夜間,竟得伯桃的鬼魂托夢,說有荊軻陰靈欺壓,角哀屢次相助無效,竟留書楚王,壯烈自盡而死,同化作陰靈相助伯桃,陰魂們一場惡戰,終究打敗荊軻……這正是仁義高賢的故事,千古流傳……”

老儒緩緩說着,又捋着胡須點頭贊嘆。

任浮生正因白四爺不肯說給他,猛聽見此人出聲,大喜過望,便側耳傾身而聽。

白四爺正擰眉看着堂上情形,聽這老儒生絮絮叨叨地賣弄,心中竟有不勝聒噪之意。

任浮生卻聽得心滿意足,一邊兒聽,一邊兒忙又分神看堂上,正看到鄜州縣起身轉出,直奔雲鬟而去,——任浮生不由吃了一驚,又見鄜州縣是那樣氣色,只以為他要對崔雲鬟不利。

自從崔雲鬟露面、上堂,雖然只是初見,然而任浮生心中卻着實喜歡起這異于常人的小女孩子,見她挺身獨擋鄜州縣的逼問,他心中更多了一絲憐惜,此刻若非白四爺在側,以他的脾性,只怕早就沖出去了!

且不提堂外任浮生心中憂急,只說在堂上,秦晨本欲帶下雲鬟,誰知忽然生變,眼見知縣大人急急沖向跟前兒,秦晨心底所想,卻跟任浮生不謀而合——都以為知縣是要不利于雲鬟。

秦晨不及多想,忙閃身向前,擋在了雲鬟跟知縣之間,又微微躬身笑道:“大人,這小孩子不懂事口沒遮攔,什麽羊角牛角的,必然是些不成體統的荒唐話,大人可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呢。”

鄜州縣停步,一言不發地瞪向秦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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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晨只當兇多吉少,仍嘿然陪笑:“大人息怒……我立刻帶她走就是了。”他不敢怠慢,俯身就要把雲鬟抱起來。

誰知秦晨才一張手,雲鬟也已擡起小手兒,正好按在秦晨手背上,竟似是個制止的意思。

秦晨一愣的當兒,卻聽身後知縣直直地問道:“你……方才那句、是什麽意思?”

秦晨越發怔忪,不由蹲在地上,回頭又看知縣,卻見知縣仍緊盯着雲鬟,神情不似是暴怒,卻仍只是驚悸駭然似的。

秦晨納悶之極,不知這一大一小到底唱得哪門子戲,然而他畢竟不笨,看出知縣并非歹意,便擡手摸摸後腦勺,不再出聲罷了。

鄜州縣問完,雲鬟同他四目相對,輕輕說道:“永靖九年,二月十六日。”

雲鬟說這句的時候,聲音卻并不高,只在旁側蹲着的秦晨和她跟前兒的知縣兩人,方聽得清楚無礙。

秦晨皺着眉,自然不解,知縣卻後退一步,澀聲道:“你、你如何……會知道?”

相比較鄜州縣的失魂落魄,雲鬟卻依舊沉靜,幹淨爽利的烏黑發鬓,越發襯出雪團似的臉,眉目若畫,鳳頰微光。

雲鬟凝視知縣,一字一頓道:“我知道,‘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咽’,我也知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我盡都知道,——就如我知道青玫跟陳叔是無辜的,謝二老程等人,不過是心懷不軌、反遭天譴,如今窮極無賴,反咬一口而已。”

秦晨在旁聽得分明,雖仍是不明白個中意思,卻已毛發倒豎,隐隐覺着兩人之間似有一股莫名寒意流動,令人毛骨悚然。

堂下衆百姓正聽了那老儒講完了“羊角哀舍命全交”的典故,雖看見堂內兩人在說話,只可惜他兩人站的近,雲鬟又聲兒低,竟聽不真切,頓時一個個好奇心發,急躁之極,卻畢竟不敢造次,只伸長脖頸,豎起耳朵而已。

而聽了雲鬟這一番話,鄜州知縣越發駭怔,雙眼已然通紅,面上如驚,如怒,如悲,又似有些不可言說的怆然之意。

兩兩相對,如同劍拔弩張的對峙。

堂上堂下這會兒都是鴉雀無聲,陳叔青玫等都是呆呆地,心裏自然極為雲鬟擔憂,旁邊秦晨雖覺着這情形簡直詭異——他從捕快升任捕頭,這四五年裏見過多少稀奇古怪的案情場景,卻不似今日所見一般稀罕,有心要插科打诨兩句,卻又着實無法出聲。

一片死寂之中,忽聽有人道:“小小的年紀,竟如此的妖言惑衆,匪夷所思,這、這莫非是鬼怪附體麽?大人明察秋毫,可千萬不要被這小妖女迷惑……”

這說話的人,自然正是老程,原來他跪在旁邊不遠,隐約将兩人說話聽了個大半兒,老程心思詭詐,見知縣舉止神情異樣的很,雖不知雲鬟那些話何意,卻也覺着不妙,因此忍不住又出言挑撥。

老程說罷,鄜州縣眼皮一眨,才似回了神。他轉過頭,目光掃過地上跪着的衆人,最後又看一眼雲鬟,才轉過身,慢慢地仍回到高堂上坐了。

衆人見狀,都有些緊張起來,不知縣官接下來究竟要如何,卻見知縣神情悲涼,垂眸沉默半晌,才聲音沉啞,道:“将老程、青玫分別羁押,其他無關人等各自退下,此案改日再審,退堂。”說着,振衣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後堂而去。

這一判決,頓時引得堂外一連聲的鼓噪,老程更是叫道:“大人,大人!”卻被公差們踢翻在地,不由分說押到牢房裏去了。

秦晨先大大地松了口氣,便對雲鬟笑道:“鳳哥兒,你可又叫我大開眼界了,方才究竟是怎麽樣?就讓我們難纏的縣老爺變了主意?”

雲鬟正看着青玫,聞言道:“秦捕頭,我有幾句話要跟青姐說,可以麽?”

正有公差上來準備帶青玫離開,秦晨忙叫停下。

那邊兒青玫正也依依含淚地看着雲鬟,見狀便撲到跟前兒,緊緊地把雲鬟抱入懷中:“你又來這兒做什麽?叫我死了也就罷了,橫豎不能再連累了你,不然我死也是不能瞑目了。”

雲鬟也伸手擁住青玫,卻不說話。

青玫察覺她的小手擡起來,摟着自己的脖頸往下勾了勾,她便會意低下頭來。

果然,雲鬟在她耳畔,低低地說了幾句,又握着手兒,看着青玫道:“青姐務必記得我的話。”

青玫雖然詫異,卻忙點頭:“好,我記下了。”忍不住又将人摟入懷中,只咬着牙落淚而已。

半晌,秦晨見時候差不多了,才讓衙役們過來帶人,他又對雲鬟道:“鳳哥兒不必擔心,我已交代他們,不會委屈了你的丫頭。”

雲鬟才又謝過秦晨,此刻陳叔過來,看着雲鬟,欲言又止。

秦晨望着這一老一少,倍加憐惜,便嘆道:“反正這兒無事了,我送你們回去罷了。”

當下陪着他們出了縣衙大堂,往外而去,這會兒外頭兀自還有許多看熱鬧的人不曾散去,見秦晨親自陪着出來,均都讓了開去,只眼睛卻都看着雲鬟,個個暗暗稱奇。

雲鬟依舊微垂着眼皮兒,目不斜視而已,被陳叔跟秦晨一左一右護着,出了衙門。

外頭素閑莊的人早把馬車拉了來,秦晨抱了雲鬟上車,自個兒牽了一匹劣馬,陪着往城外去。

不多時出了城,眼見路上人漸稀少,秦晨心裏發癢,便打馬靠近車窗些兒,問道:“鳳哥兒,方才在縣衙裏,你跟大老爺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我怎麽想也想不明白?”

陳叔坐在車轅上,聞言看向秦晨,心中自然跟他一樣不解,只是不敢就問罷了。

車窗的簾兒被輕輕挑起,是雲鬟往外看了一眼,見秦晨歪着頭,一臉笑嘻嘻地等着,雲鬟便緩聲道:“其實并沒什麽,我只是亂翻書的時候,曾看到羊角哀左伯桃的典故,他們兩個都是有名的仁義高賢,讀書人是最推崇的,知縣大人又是個飽讀聖賢書的,故而我就說了那句……不過是想借此表明心跡,打動他罷了,瞧着歪打正着……仿佛有些效用似的。”

秦晨聽了愕然,忙又請教這典故何意。

雲鬟自然給他又說了一遍,秦晨聽得津津有味,時而瞠目,時而嘆息,最後聽到羊角哀拔劍自刎,相助左伯桃的陰魂大戰荊軻之時,不由扼腕叫了起來。

秦晨皺眉道:“這讀書人,便是迂直,且又身子弱的很,倘若是大爺我,又怎麽會凍餓在那荒郊野外呢?”

陳叔見他竟是計較這個,不由苦笑。

秦晨又道:“這左伯桃雖講義氣,可也實在無用,最後倒連累的羊角哀又把命給了他……不過若非如此,又怎能見羊角哀的真直呢?畢竟已經做了大官兒,卻寧肯抛了那榮華富貴,一并跟他在地下做鬼。所以說這讀書人的所思所為,卻是叫人……”說着,便笑嘆了數聲。

秦晨為羊角哀左伯桃之事嘆息半晌,忽然想到知縣的反應,心中想到:“鳳哥兒這般說,難道是想讓知縣大人知道……她跟青姑娘便是左伯桃羊角哀一般的講義氣麽?可大人的反應未免也有些太過……”本正掂掇,又想到雲鬟一句“歪打正着”,又聯想到雲鬟素來的舉止性情,便搖了搖頭,并未追問下去。

秦晨不問,車內雲鬟微微垂首,也正在出神。

鄜州縣之所以駭然失态,自然事出有因,卻絕不是她方才回答秦晨的答案。

長睫掩映,雲鬟垂眸,看似出神,眼前卻出現清晰的數行字——

刑部主事黃誠,永靖九年至十二年,曾任鄜州縣令,後因貪墨、徇私舞弊等罪,被革職緝拿,審訊中對所有罪名供認不諱。

入獄後三日,黃誠忽然狂病大發,胡言亂語之餘,竟每做自戕之舉,醫藥無效,數日中,所念者最多的乃是——“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難道不能為君一死?”

其他所念誦的零碎句子詩詞,譬如“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咽”等,亦由看守獄卒口述記錄在冊。

雲鬟往下看去,卻見在書頁底下,另有一行小字,寫道:後經查證,黃誠之所以舉止失常,起因乃永靖九年,二月十六日…

雲鬟凝神看着,正欲翻頁,卻聽得一聲門響,人未進門,聲先道:“愛妃好興致,竟在本王的書房躲清閑麽?”說話間,腳步聲已漸靠近。

眼前字跡錯亂,雲鬟手一抖,猛地将書合起來,眼前的光影也随之閃爍亂舞,猛擡頭之時,是趙黼斜倚在前頭書架旁,身上散散地披着一件暗藍繡墨雲龍紋的素绉外衫,嘴角斜挑,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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