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多了個倔強的随從
房間裏,一男一女大眼瞪小眼。
“……你到底知不知道男女有別?”應多聞的嗓音非常平靜,只是一口銀牙快要咬碎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身上的傷要換藥?”潋滟神态自然,笑容可掬,可惜額上的青筋不斷地跳顫。
半晌,應多聞吸了口氣,朝她伸出手。“我可以自己上藥。”
潋滟捏着白瓷藥瓶,索性就往桌面一擱。“有本事,自己下床拿。”
應多聞夠硬氣,抓着床柱,強撐起高大身軀,歪歪斜斜地直朝桌邊走,眼看着就要拿到藥瓶,潋滟偏是快上一步取走了藥瓶。
“潋滟!”他咬牙道。
潋滟橫眼瞪去,悻悻然地把藥瓶丢給他。“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不過是上個藥也這麽婆婆媽媽!又不是沒幫你換過藥。”
應多聞正要往回走,聽她這麽一說,不禁又回頭。“你說什麽?”
“不然你以為這幾天是誰幫你換藥的?”她總不可能每天都把大夫找來吧,大夫出診是要銀兩的,而她現在可是靠打賞度日,光是他的藥帖就快要耗光她的積蓄了,她不動手,難不成要一見血就暈的香兒動手?“換藥又沒什麽,你半夜內急,還是我服侍的耶。”
應多聞難以置信地瞪大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麽。
“喂,你幹麽臉紅?我又沒有看到什麽……我只是幫你脫褲子……應多聞,你那是什麽表情?!難不成是我輕薄你不成了?該臉紅的應該是我,全因為你傷着,病得糊塗了,所以我才會幫你,你……不要臉紅啦!”
潋滟難得失态地大吼大叫,只因臉色蒼白的應多聞瞬間漲紅了臉,難為情的情緒在兩人之間缭繞着,好半晌兩人都說不出話,只能站在原地,誰也不瞧誰。
“……小姐,藥上好了嗎?”香兒在門外輕聲問着。
潋滟抹了抹臉,低聲道:“布巾什麽的,我都擱在花架上,你要換藥就弄得仔細點,小心不要沾了水。”話落便快步離開房間。
門一開,香兒随即迎上前,一見她便脫口道:“小姐,你的臉怎麽這麽紅?”
潋滟磨了磨牙。“被人給氣的。”對,她的臉是被氣紅的,才不是被他傳染臉紅。
“方才來時,就聽見你們在裏頭嚷嚷,也不知道在嚷嚷什麽,是多聞惹小姐生氣了?”
香兒很是好奇,小姐被绮羅三番兩次找麻煩也從不動怒的,如今竟被氣得臉紅,這可真是難得了。
“不要再提他了,我現在懶得理他。”她哼哼兩聲,打從心底瞧不起他比小姑娘還要扭扭捏捏。但想到什麽,不禁又問:“早上時廚房說有銀眼鲈,我要了一尾,中午要廚房弄魚湯,有沒有再跟趙大廚子叮囑一聲?”
“有,我辦差,小姐還不放心嗎?”香兒不禁垂眼低笑着。說不睬多聞,卻還是惦記着要準備魚湯,好讓他收傷快一點。
“那就好。”她應了聲,腦袋裏轉着她得想個法子賺點外快,要不他的藥要打哪來?
“香兒,你留在這兒,我去找菊姨。”
“知道了。”香兒自然清楚她存的是什麽心思,畢竟應多聞光是一個月的藥帖就要費上十兩銀子,更別提一天三頓的加料膳食,這些花度對現在的小姐來說是極大的負擔。
接下來連着約莫十來日,每當應多聞清醒時,瞧見的都不是潋滟,而他也從未問過,只是靜靜地養傷,直到一晚,被她的聲響給擾醒。
“小姐、小姐,你不要緊吧?”
他一張眼,就見香兒不住地給她拍着背順氣,而她背對着他,他瞧不見她的神情,但滿室酒味,不難猜出她是醉吐過了。
“不打緊、不打緊。”哪怕吐得雙眼泛紅,潋滟還是笑嘻嘻的,不為什麽,就為了光是這幾日,她就已經把未來幾個月的花費都給攢下了。“香兒,你瞧,這一袋全都是金裸子呢,還有喔,這一袋裏頭裝的是一對金雕鴛鴦,很沉的,五兩重肯定有,還有金釵玉環……”
她摸着放在桌面上幾樣打賞來的寶貝,雙眼緊閉着,深深吸了口氣,突地展笑道:“太好了,我被淨化了。”果然,還是金子的淨化效果最好!
香兒擔憂不已,被她的笑臉逗得好氣又心疼。“小姐,你老是說些我不懂的話呢。”
“哪兒不懂呢?這很簡單的,淨化,就是把髒東西給去掉,而人的心裏最容易藏污納垢,去接觸自己最喜歡的,就可以甩開那些不開心的,要不日積月累的,人會病的。”她帶着幾分醉意,笑得俏皮又可人。
“沒聽過這說法呢。”她的小姐果真滿腦子與衆不同的想法。
“沒聽過啊,可這想法就像是根深柢固地長在我的腦袋裏,讓我這麽想,讓我這麽做,我心裏就會開心點。”她不想賣笑,不想讓人随意地碰觸她的身體,可眼前的狀況逼得她不得不。
時間一久,她有種被迫堕落的難過,可是她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報恩,更是為了不久的将來鋪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離開天香樓,眼前這些苦都是可以忍的,小事一樁,忍忍就過!
“小姐……”
“香兒,我沒事。”她笑眯眼地拍拍香兒的頰。“好香兒,幫我把這些拿到房裏小櫃鎖上吧,這兒就交給我了。”
“小姐,不成的,你醉了。”
“我沒醉。”拜托,她連喝酒都是天才,去大廳瞧瞧,被她灌醉的有幾個。
“小姐。”香兒不依,硬是要攙着她起身。
潋滟晃了下身子,随即拉開她的手。“去去去,你眼下黑影都跑出來了,我怎能讓你給累着呢,今兒個可是除夕,明兒個你會有好多事要忙的。”見香兒似要說什麽,她又道:“你好歹也先幫我把東西拿去放着吧。”
香兒沒轍,只能将桌上的幾樣打賞收拾好拿回房,可待她又趕回側房裏時,卻見潋豔已經躺在應多聞的床上了。
香兒神色戒備地盯着應多聞,卻見應多聞緩緩擡眼,低聲道:“她醉了。”
“我馬上帶小姐回房。”香兒上前一步想将潋豔拉起。
應多聞伸手阻止着。“你抱不動她,讓她在這兒睡吧。”
“不可以。”香兒想也沒想地道。
雖然她也不認為應多聞是個下流之輩,但讓他和小姐共處一室已是于禮不合,要是同床共寝……思及此,她不禁苦笑了,天香樓裏的花娘,還有在乎禮教的餘地嗎?
“我把床讓給她。”
見他艱難地要下床,香兒趕忙阻止。“你就歇着吧,我在這兒候着,要是有個什麽的才好差使我。”要是他起了歹念,至少她還能阻止。
應多聞忖了下,終究還是在潋滟身旁坐下,拉過被子讓香兒替她蓋上。
今晚是除夕夜,該是家家戶戶守歲的除夕,卻是他頭一次離家過的節日,也是他人生截至目前為止,最教他心痛的一個夜晚。
深邃的眸眨也不眨地直睇着潋滟的睡臉,不懂她怎能連入睡都帶着笑。
他讓一個遭他陷害的小姑娘賣笑攢錢,攢來的錢竟是為了醫治他……他輕輕地将她收攏入懷,這般纖瘦的身子,分明還是孩子般未長開的臉,卻因為他而落得這步田地,他怎能欺她到這種地步?
他到底該要怎麽做,才能償還他無意犯下的錯……
年關愈近,天愈凍得教人難受,可今日潋滟卻覺得好溫暖,不是被子中帶着濕氣的暖,也不像是火盆烘得人喉頭發幹,而是一種催人昏昏欲睡的暖,教她怎麽也舍不得張開眼。
“小姐、小姐……”
“唔……好香兒,再讓我睡一會嘛。”她撒嬌地喃着,把臉埋進散發暖意的地方,想避開香兒今日特別煩人的叫喚。
“小姐……小姐,你趕快醒來,今天都初一了!”香兒見到這一幕都快尖叫了。
“初一就初一,我跟菊姨說了初一休息啊。”潋滟苦着臉張開眼,回頭瞪着她。“我又不上工,讓我多睡一會又如何?”
“那回房睡好嗎?”香兒焦急地拉着她的手。
“回房睡?”潋滟傻楞楞地複誦一次,這才瞧見香兒将她的手從……“哇啊!你怎會在我的床上?!”
原來暖暖的就是他!她剛剛還把臉貼過去……不等應多聞開口,她已經兩手并用扒開他的衣襟,确定纏上的布巾沒有滲出血來,她才放心了些。
“小姐!”香兒被她的舉止吓得羞紅了臉。
确定他沒事之後,潋滟就開始興師問罪了。“應多聞,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爬到我的床上!”
應多聞被她多變的神情給逼得哭笑不得。“這是我的床。”
“你的床?”她看向四周,神色微變,正要問香兒她怎會睡在這裏,卻驀地想到昨晚自己實在是困到不行,看到床就自動爬上去……輕咳了兩聲,她有些赧然地垂着臉道:“真是對不住,是我叨擾你了,你休息吧,我先回房了。”
話落,她趕緊跳下床,随便套了鞋就跑了。
丢臉!丢死人了,她簡直是作賊的喊捉賊嘛。
“昨晚就跟你說回房睡,你就說沒醉,結果咧,趕我把東西拿回房,你就爬上他的床了,這要是在尋常人家裏,你的清白就已經毀了。”
潋滟抱着頭哀哀叫,可惜香兒還是沒打算放過她,在她耳邊說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指天立誓不再犯,才肯放過她。
而連着幾天,潋滟根本不敢踏進應多聞的房裏,只因實在是太丢臉,丢臉到無臉見人,直到她再上工之前,反倒是應多聞踏出房找她。
“你可以起身走動了?”潋滟覺得感動不已,就像是撿了只小動物,從奄奄一息養到活蹦亂跳,太讓人有成就感了。
應多聞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道:“我想擦澡洗頭。”都幾天了,他要是還下不了床,他大概也廢了。
“喔,香兒,你去準備。”
香兒應了聲便到後院小廚房準備。潋滟則是打量着他,确定他的氣色真是好上不少,于是她對他說:“你把手舉高看看。”
應多聞不解地微挑起眉,但還是聽她的話試着舉高,可惜左手只能擡到一半。
“請問你這樣要怎麽洗頭?”她替他換過藥,當然知道他最深的傷勢就是左肩到胸口,那種傷勢才養了個把月,要說能全複原,她才不信。
“右手也能洗。”
“你确定不會弄濕傷口?”她眯眼問,不等他應聲,她便道:“我幫你洗吧。”
“不成。”他想也沒想地拒絕。
“為什麽?”她聲音拔尖的問,這是什麽狀況?她是好心助人,卻被無情拒絕?
“不妥。”
“哪裏不妥?”
“就是不妥。”
“那天我們睡在一塊的時候,你怎麽沒跟我說不妥?”她沒好氣地道。
抱在一塊,睡成一堆都無所謂,洗個頭就這麽多規矩,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你……”
“潋滟,應三爺。”廳外,竹音三步并作兩步跑來,手上還端了個食盒。
“竹音,你怎麽來了?”潋滟詫問着。
今天是年初十五,她推薦菊姨在鄰近後院處的梅園辦了燈會,竹音今晚應該也會入席,怎麽都快掌燈時分了,她還溜過來?
“我方才去廚房确定今晚的菜色,聽見趙大廚子說應三爺的藥跟魚湯已經弄好了,所以我就順路送過來了。”竹音話是對着潋滟說,然而目光卻是不住地往應多聞身上飄。“三爺,先喝點魚湯吧。”
說着,就将食盒往桌面一擱,開始張羅了起來。
“竹音,先等一會,多聞他要先擦澡,待他擦完澡再喝。”潋滟趕忙将盅蓋蓋上,就怕天寒,這湯一會就涼了,添了腥味。
“擦澡?三爺能擦澡了嗎?不怕沾濕傷口?”
“可不是,我正在說他呢,可他……”
“我來幫忙吧。”竹音開口打斷她未竟的話,腳步已經飄到應多聞身邊。“以往我還在家裏時,弟妹們都是我照料的,替人擦澡洗頭什麽,我都很在行。”
“竹音……”會不會太主動了一點?那家夥很講究禮教的,不可能讓她近身。潋滟正打算要勸退竹音,卻聽應多聞開口。
“那就有勞竹音姑娘了。”
潋滟當場呆住,不忘用力地掏掏耳朵,确定自己沒聽錯,等到一會香兒差人将熱水給端進了側房,竹音就很自然地跟了進去,應多聞完全沒有阻止她。
“小姐,你被雷打中了?”香兒回頭正要問那魚湯跟藥要不要先擱到爐上溫着,卻見她臉色難看,小嘴抿得死緊,像在隐忍什麽。
“冬天會打雷嗎?”潋豔橫眼睨去。
“偶爾。”香兒很老實地道。
潋滟抽了抽眼角,悶不吭聲地往雕花團椅一坐。
香兒見她像是生着悶氣,只好徑自将湯藥拿到爐子上溫着。
“不用溫吧,一會他出來就要喝了。”潋滟托着腮,氣呼呼地道。
“洗頭又擦澡的,要費上不少時間呢。”
潋滟翻了個白眼。“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标準,我要幫他,他說不妥,竹音主動要幫他,他就說勞煩竹音姑娘……香兒,你倒是說說,他到底在想什麽?”是瞧不起她嗎?
香兒心裏悶笑着,表面上假裝很認真地思索,半晌才道:“竹音大了小姐兩歲,他應該是認為竹音比較幫得上忙。”
“我說香兒,這跟年紀沒什麽關系,我已經跟竹音一樣高了。”
“力氣卻不一樣大。”
這一點,潋滟反駁不了,暗暗決定自己要練練力氣,絕不再教那家夥把她給瞧扁了,竟敢當着她的面給了兩種版本的選擇,簡直是氣死她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眼見外頭的天色都暗了下來,潋滟不禁催促着,“香兒,你去跟竹音說一聲,時候不早了,她要是不趕緊過去梅園那頭,被菊姨發現,到時候就有得她受的。”
“嗯……再等一下。”
“為什麽?”再等,竹音可是會挨上一頓罵的,外加腿上兩枚瘀青。
“擦澡擦得有點久,所以我覺得要再稍等一下。”
“嗄?”聽香兒那種牛頭不對馬嘴的說法,潋滟不禁側眼望去,就見香兒臉上浮現了可疑的緋紅,她先是疑惑了下,而後像是想通什麽,喃喃道:“不會吧,免費招待嗎?”
“小姐……”香兒閉了閉眼,不明白她既然意會了又何必說出口。
“不會吧?”潋滟還在不可思議,他的傷很重耶,大夫都說了能救回他是老天恩賜的,他那身體真能……
“竹音出來了。”
香兒在她耳邊低語,教她猛地擡眼,就見竹音似是有些失魂落魄,手上還捏了個錦囊。雖說距離遠,她瞧不見上頭的繡樣,但竹音最拿手的就是針線活,那錦囊肯定是她親手做的,而這狀況……
“唉呀,天都黑了,我得要趕緊到梅園了。”竹音一走到廳口,瞧見外頭的天色,吓得花容失色,拔腿就跑。“潋滟,香兒,我先走一步了。”
“慢走。”潋滟托在腮邊的長指輕敲了兩下,想了會便起身朝側房而去,門也沒敲地推門直入。
房內,正穿上中衣的應多聞眉頭微皺,側過身系了繩後,沉着臉道:“要我說幾次男女有別?”
“剛才你跟竹音怎麽沒有別?”她沒好氣地朝他走去,随即便伸手想翻開他的中衣,卻被他一把揪住手。
“潋滟。”他沉聲斥道。
“你換藥不給看,可至少要讓我知道你好到什麽程度吧?”她有一種被視為登徒子般的厭惡感覺。
“至少我已經可以行動自如。”
潋滟雙手一攤。“由着你吧。”反正他就是排擠她嘛,無所謂。
“小姐,我把魚湯和藥端過來了。”香兒在門外喚着。
“端進來吧。”潋滟往椅上一坐,示意他過來。
待香兒将魚湯和藥擱在桌面,應多聞不禁微皺起眉,道:“下次別再準備魚湯了,我不喜歡吃。”這一只銀眼鲈叫價至少半兩,以往他沒看在眼裏,但如今花的是她賣笑換來的銀兩,他是怎麽也吞不下。
“不喜歡也得吃,給我吃幹淨。”還敢挑三撿四,有沒有搞清楚自己的狀況?
應多聞靜靜地喝着魚湯,見她只盯着自己,不由得問:“你晚膳用了嗎?”
“還沒,待會要過去梅園,現在不急着吃。”
應多聞眸色黯了下,沒再多說什麽,反見她像是有話要說,卻不好開口,于是便問道:“有事?”
潋滟垂睫忖了下,是有事,但卻不知道該怎麽說。照方才竹音離去的模樣看來,她幾乎可以篤定兩人之間絕對不像香兒所猜想,而竹音拿在手上的錦囊,肯定是他不肯收……
她懶得迂回了,開門見山地道:“多聞,竹音喜歡你。”
“誰會相信花娘的真心?”他連家人都信不過了,更遑論是花娘。
潋滟楞住,壓根沒想到他竟會吐出這般傷人的話,尤其他剛剛才勞煩竹音幫他洗頭擦身,過河拆橋也不需要這麽快!“應多聞,你給我收回這句話,否則我會覺得我白救了你這個人。”
“她只是個花娘。”他壓根不認為自己說錯什麽。
潋滟沉着臉冷着聲道:“我也是個花娘。”原來,他是這般看待花娘的……他這個混蛋又怎會知道淪落青樓的姑娘,被迫賣笑到底是什麽心情,她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麽要救這個混蛋!
應多聞直視着她,不禁沉默。在他心裏,從未視她是花娘,哪怕明知道她拿賣笑的銀兩救他,他還是無法認定她是個花娘。
潋滟見他悶不吭聲,不禁怒得起身,正要走,卻被他拉住了手,她冷冷回頭,用冷進人骨子裏的嗓音道:“怎,方才不是說男女有別,現在怎麽拉着我的手了?還是因為你終于明白我是個花娘了,所以無須避嫌了?”
香兒在旁直瞪着潋滟被拉住的手,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拉開兩人的手。
應多聞算是見識到她發火時,用字會有多尖銳了,服軟地道:“我錯了,我收回那句話,你別氣。”
“我沒氣,氣什麽呢?花娘沒有資格生氣的。”
“潋滟!”應多聞怒斥着。他不喜歡她用尖銳的言詞傷害自己,更氣的是,讓她如此的竟是他。
潋滟冷豔的眸子無一絲溫度地瞅着他。“我方才跟你說竹音的事,是想要提點你,如果你對竹音無意,就別讓她誤解,身在煙花之地已是萬般無奈,既對竹音無意,就不要給半吊子的溫柔,更不要利用竹音的溫柔,你只會害了她。”
“我無意利用,更不是給半吊子的溫柔,我不是鄙視花娘,我只是無法信任任何人罷了。”察覺她抽手要走,他忙道:“我的傷,就是我的家人給的……我雖是個庶子,卻受盡嫡母的疼愛,可後來我才知道,那全都是假的……”
潋滟垂斂濃纖長睫,回想他的轉變,心裏勉強釋懷。“你,信我嗎?”
“信。”他毫不猶豫地道。
潋滟雖沒表情,但聽他回答得如此快又篤定,教她內心不住地開出小花,冷臉就快要撐不住了。
“為何信?”可惡,她有一種快要飄起來的感覺。
“你,可信。”
潋滟直瞪着他,懷疑他是個情場浪子,專說甜言蜜語,暗罵他數聲,撐着冷臉又道:“我要怎麽信你?”
“我的命是你救的,只要是你說的,我都會照做。”
潋滟聞言,終于扯揚唇角笑得像只得逞的貓,開口道:“把衣服脫了。”
“小姐!”香兒難以置信地驚呼出聲。
“我是要看他的傷口,你有必要叫這麽大聲嗎?”難道她會是采草賊,硬逼他就範嗎?
別鬧了。“去去去,你到外頭,我非要看他的傷不可。”回頭又瞪着動也不動的應多聞,惡狠狠地道:“是怎樣,剛說的話,馬上就反悔了?”
應多聞咬了咬牙,當着她的面脫衣,香兒則吓得自動轉頭面門思過。
潋滟審視着他的傷,口子确實都收了,表面結痂的狀況也頗好,就不知道底下的傷勢如何。
“潋滟!”他突低吼道。
“幹麽,咱們說話都非要比大聲的嗎?”她氣長,只是不習慣大聲說話,不要以為她不會。
“別碰。”
“你很小氣耶,應多聞,竹音可以幫你擦澡,我連碰都碰不得。”拜托,她只是想确認傷勢而已,不要老是露出他被輕薄的表情好嗎。
應多聞閉了閉眼,不願再多說,更何況他已經确定自己根本就是着了她的道,她的冷臉是裝出來的,全是為了引他上當。
“大夫說過,表面上的傷好得快,但不代表裏頭的傷也好了,你無須想太多,盡管養傷就是,只有你真正的把傷養好了,才算是幫上我的忙。”看過傷勢後,她才不信他說不愛吃魚,就怕他是認為自己好得差不多了,想替她省銀兩罷了。
真是,令人讨厭卻又貼心的家夥。
“小姐,時候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該回房更衣了?”一直被迫面門思過的香兒可憐兮兮地提醒着。
“知道了。”潋滟沒好氣地道,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又對着應多聞笑嘻嘻地道:“吃完,全都不準剩下。”
“……是。”看她露出笑靥,他只能說,他永遠也不想再看她冷着的臉,哪怕是假裝的,他都不願再見。
天香樓占地不算廣,但是園林小巧精致,假山流山,穿柳度杏,尤其時序入春後,成遍的黃杏随風而落,有訴不盡的詩情畫意。
以往的他,在這時分自然是流連青樓,飲酒作樂,夜撒百兩,眉頭也不會皺一下,然而現在,他也是在青樓沒錯,卻是目睹潋滟與人飲酒作樂,任人摟摟抱抱。
他皺着濃眉,別開眼,心裏躁動着。
二月時,他開始了差活,但卻不純粹只跟在潋滟身旁,在潋滟進雅房上酒時,菊姨就會發派其他差事給他,所以他不會瞧見雅房裏究竟是怎生的光景,可今兒個卻是在這片杏林裏行酒令,教他瞧見她是如何與酒客斡旋玩樂,嬌笑撒潑,他心底是說不出的難受。
倒不如別看,眼不見為淨。
“房內美嬌娘,一弦十指撥,潋滟接句!”
可眼不看,耳卻捂不得,在場花娘恁地多,誰都不找偏是要找潋滟,還行這種下流、字中有意的酒令,分明是藉此調戲,還要她接不了句,硬灌她酒。
豈料,潋滟思忖了會,笑得賊賊地道:“屋外負心郎,千刀萬裏追。中!喝酒、給賞!”
現場放聲大笑着,不管是席間花娘酒客,全都一致認為潋滟對得好極了,而且輪了幾圈行酒令下來,誰都占不了她半點便宜。
殊不知這游戲規則是潋滟定的,為了配合衆人的程度,行的是最簡單的酒令,她要是對不出來,那真是白活了。
潋滟表面笑盈盈地接過賞銀,順手巧妙地将伸過來的魔手抓住又推了回去。
哼,一群登徒子,沒占人便宜就活不下去了是不是?她笑意不歇,心裏卻是不住地腹诽,直到時候差不多了,她便帶着賞銀尿遁去也。
遠遠的就瞧見一抹高大的身影隐在杏樹後,她笑嘻嘻地喊,“多聞,我走不動了。”
只見那抹高大的身影毫不猶豫地朝自己走來,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背我。”她話一出,就見他眉頭擰得更緊,她不禁笑得更樂。
瞧瞧,這才叫做男人!要懂得避嫌,知道男女有別,哪像那些個登徒子,老是借機毛手毛腳,教她擋得好累。
以往覺得這家夥規矩多,可現在她卻覺得他的規矩多得好!
“說笑的,幫我拿着,好重。”她将今晚搜刮到手的賞銀全部遞給他。
應多聞才剛接過手,她便趁機貼向他,沒用雙手抱着他,只是将額頭貼在他的胸膛上而已。
感覺到他渾身緊繃,她不禁低低笑着。
嗯,她心情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