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Chapter 91

清冷的星月光華将蒼空綴成淡灰色，晚雲浮動, 煙消霧散, 一時間，世界只剩下海水起伏觸碰到船底的唰唰聲響。荒斜躺在艙蓋之上, 月光柔和了他的輪廓, 将淡然絕世之姿襯托得愈發近似于煙雨殘夢，活像摔碎了的精致玉器, 再也拼湊不齊。

可艙蓋下的立花卻慫得找不着北了。

輝夜姬：“大人，你的腿在發抖。”

“我的顱腔口腔胸腔胚盤下腔都在跟着一起抖。”

“……您剛剛還說荒大人很溫柔的。”

立花抹淚：“不好意思我剛剛放了個屁，從嘴裏出來的那種。”

“……”

天上的美人兒宛如泰山般巋然不動, 神情悠閑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見狀，立花只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遭遇到了世上最強冷氣流的襲擊, 夜叉守寡的悲慘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說完了？”不知何時, 荒美人終于開了尊口。

立花并未回答他的問題, 只微微側身, 伸出左臂将輝夜姬攔在後面：“你先走，我殿後！”

輝夜姬沉默片刻：“大人, 您一個人待着真的沒問題嗎？”

“放心, 他打不死我。”

“……”

盡管不是很願意離開，但式神聽從陰陽師的命令是天經地義的事，輝夜姬的視線在立花和荒之間游移片刻，随後低聲囑咐了一句“大人當心”便往船艙走去，獨留下立花傻愣愣地待在原地, 手足無措。

只見荒慢慢撐起身體縱躍而下，一頭墨藍長發于空中揚起絕美弧度，衣袂翻飛，身法輕逸如風似絮，落下的颀長影子與周遭物件的投影融為一體，居然憑空生出幾分蒼涼之意。

可惜立花無暇欣賞這秀色可餐的美景，在荒落地的那一刻，她便急忙交叉雙臂護住了臉，嚷道：“我這破嘴沒羞沒臊風雨無阻，你聽聽就算了幹嘛還要玩兒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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氛圍一下子沉寂許多，不過正當她恨不得直接從船上跳下去來生再當慫包時，荒淡淡嗤笑了一聲，沉寂就此打破。

立花挪開胳膊，露了半只眼睛出來：“笑嘛？”

荒倏地欺身上前，令她條件反射地倒退幾步。

男性的軀體遠比看上去要寬厚很多，背對着月光，襯得他的身影忽深忽淺，那雙深藍瞳眸更是超乎于海洋的深邃悠遠，立花咽了咽唾沫，注意力不知該往哪裏放才好。荒還在一步一步靠近着，她也只有一步一步往後退，直到脊背結結實實地撞上圍欄。

“稍微有點理解了。”

荒稍稍低下頭與立花耳語，兩鬓的碎發掃得她的頸窩有些發癢。

“理解什麽？”

“那只惡鬼的想法。”

小姑娘哆嗦了一下，連聲音都不由自主地摻雜着微顫：“……聽不懂。”

“你的蠢還真是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伴随你左右，”荒側目望向無邊際的浩瀚大海，略帶蔑視的冷傲表情再次出現在了臉上，語氣驟然變回往常的低沉，“聽不懂也罷，原本就只是一時興起的無聊評價而已。”

立花往旁邊挪動半寸，使飽受溫熱氣息噴灑的耳朵遠離災難，并打算好好把荒的話中之意問個清楚，豈料對方腳跟忽蹬，很快便消失在她的視野範圍以內。

恍惚間，她竟覺得這一跳跳出了仙女的氣勢。

……

嘁……

立花胡亂搓了把隐隐發燙的耳廓，原路返回艙室了。

次日，白雲還是一樣的白，藍海還是一樣的藍。

據專業人士估計陸地還有五天到達戰場，屆時村民就能靠岸整頓放心休息幾日了，可如此一來就面臨着任務分配困難的問題，船上人手本就緊張，再加上衣食住行所必須的資源也越來越少，不派出大量人員去采購物資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人員一旦派出去沒三四個時辰肯定回不來，這就會導致病患無人照顧，援助不及時等危險情況的發生。

香取月生咬了咬指甲，說道：“那就只有分批行動了。”

窪冢葉：“分批行動？”

“對，派少數幾人先行前往，等他們回來以後再派出下一波人員繼續采購，這樣就能大大減少危險發生的幾率。”

“不愧是香取小姐，”旁邊的村民連連點頭，“确實是好辦法。”

考慮到公平為重，香取月生掰了幾根稭稈倒放在茶瓶裏，說是在稭稈頂端染了不同的顏色，兩人為一組，抽到誰算誰，不可替換，随之立花和輝夜姬抽到了第一組的代表色，香取月生則和夜叉抽到了第二組的代表色，餘下之人不談。

香取月生：“……”

夜叉：“……”

比克大魔王和伏地魔的決戰來了。

聖旨既然下了就沒有不接受的道理，這幾天夜叉暴跳如雷臉都皺成了搶購降價豬肉的中年婦女，看誰都在甩眼刀刀刀直紮命門，立花連騙帶哄完全勸不下來，最後只得以一個麽麽噠平息夫君的怒火，窪冢栗生也想依樣畫葫蘆安慰香取月生，可嘴還沒噘出來就被對方大耳刮子抽了個星星遍地走，唯有作罷。

“老娘要滅口！”香取月生邁出前腳，後腳則被窪冢栗生牢牢抱住，“老娘要把他的叉頭砍下來挂床上當辟邪物！”

“冷靜，這樣做不利于你的身心健康發展啊大姐！”

于是五天的時間就這麽其樂融融地過去了。

輝夜姬對人世間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自打下船後就一直蹦跶着跑來跑去，見到什麽都要停歇片刻觀察清楚，石頭縫內的小花，新生的綠草，路邊賣面具的攤子，窪冢島嶼有的或沒有的于她而言全是新事物，哪怕是一片小小的樹葉落下來也會打量半天。

幸好臨行前香取月生幫她化了人形，立花只管買東西，買完後再把人帶走就可以了。

——不知道那位吹笛人在不在此處。

輝夜姬的腦海裏突然竄出這個想法。

“又看見什麽好玩的了？”立花随口問了句，“盡管去吧，別跟陌生人走，等會兒到前面那間店鋪來找我就行。”

話音剛落，她便發現輝夜姬有些躊躇不定：“怎麽這副表情？”

“立花大人，”後者似是下了決心一般，閉上眼睛用盡可能認真的語氣重重說道，“您，您能陪我去一趟附近的竹林嗎，不會耽誤很久的，我，我看看就走！”

立花怔愣在原地，面對着輝夜姬那與懇求并無差別的話語一時不知該怎麽辦才好，良久，她擡眸觀望了會兒天色，道：“雖然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麽，但總感覺不去的話你就會沮喪很長一段時間。”

輝夜姬身子微頓，沒有回答。

“真拿你沒轍。”

立花右手一揚，把提着的包袱反搭在肩上，轉而朝旁側走去，但剛走沒兩步就停了下來，頭也不回地說：“還不跟過來的話我就反悔了哦。”

聞言，輝夜姬顯然有些急了，忙不疊地跑上前去拽住立花的衣角，借此來穩住搖搖晃晃的步子。

“累了？”

“不，只是有點不習慣用腳走路罷了……”

自從蘇醒的那一天起竹管就是她的代步工具，別說走路，就連腳沾地都沒有嘗試過，香取月生幫她化作人形是出于好意，不過卻忽略了這個重點。剛才輝夜姬完全是憑着一股趣勁兒到處晃悠，如今趣勁兒用光，便只剩下重心不穩了。

“對不起，”輝夜姬松開手，焦急的眼神中透露出相當明顯的無助，“馬，馬上就好……”

最後一個字還未完全說出口，她的身體已向左邊偏去，若非立花及時接住，她恐怕早就跌落山坡摔傷了。

立花調整好姿勢，托起輝夜姬的胳肢窩将她抱起，道：“走不動就早說嘛，有我這個免費勞動力幹嘛不用？”

輝夜姬擡手擦了擦眼角：“可是這樣會給大人添麻煩的。”

“哎，你簡直跟以前的小蝴蝶一模一樣。”

“小蝴蝶是誰？”

“嗯……是跟你一樣讨人喜歡的小姑娘，改天介紹你們認識。”

所幸竹林離村子不太遠，左右加起來最多半刻鐘的功夫，只要腳程快，趕在夕陽落下之前回去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綠竹漫布，水珠滑落将塵埃滌蕩，砸于竹葉上的清脆聲響更是喧嚣鬧市中無法奢求的悅耳之音。看着眼前這片濃綠的竹林和偶爾經過的幾只蟾蜍，立花的記憶逐漸飄到了九年前的那個春季，而靠在她懷裏的輝夜姬也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不經意間，只剩竹葉輕動的沙沙聲萦繞耳畔。

一滴水珠忽然落到立花頭上，令她的思緒不得不中斷。

“感覺如何，這片竹林，”她問輝夜姬，“還要往裏走走嗎？”

“不用了，我們回去吧大人，讓您白跑一趟真是抱歉，”

這兒沒有熟悉的笛聲和氣息，說不遺憾是假的，但除遺憾之外輝夜姬心裏似乎還湧現出了其他情緒。微風拂過，那雙墨發遮掩下的琥珀眼眸流轉着嫣然花蕊般的色彩，而映在眸子中心的，則是立花明麗且帶着些許惬意笑容的側臉。

可下一秒，後者臉上的笑容就變成了詫異。

輝夜姬倍感不解：“大人，您看見什麽了？”

立花并未言語，只是嘴唇微張，目光呆滞，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震驚與錯愕。

“師父？”

過了許久，輝夜姬才從她的口中隐隐聽到這句不太真切的話，相應的，不遠處也傳來一個平穩柔和的男音。

“啊，你長大了，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