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見到了光(5)
鄭不肯定是不能回到那個“家”了,按照警局的一貫做法,她會被送到福利院中暫時居住,等這個案子了解之後,他們會再開始考慮怎麽正式處理她的去向。但是意想不到的是,只要劉考稍微離開一會兒,鄭不就又會開始變得沉默無言起來。
林正幾個聚在一起讨論了一下,雖然鄭不身體的創傷已經大致了解了,但是對于心理到底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隐害,還是要在洛城醫院進行更加深入的檢查。但是現在鄭不無法離開劉考,就也只能讓劉考也一起跟進這個案子了。
所幸這個案子現在正是洛城日報的焦點,劉考在告訴總編這邊的情況之後,總編也示意劉考密切跟進這件事的處理結果,她和靳陽暫時不需要回報社了。劉考挂斷電話之後,便告訴林正她可以全程跟進這件事在,直到鄭不得到圓滿的解決。
于是一群人又浩浩蕩蕩地趕往洛城,靳陽的傷勢雖然已經得到了處理,但是也需要回到洛城醫院仔細檢查一下,便能看到三輛警車後面跟着一臺救護車,往洛城快速駛去。
劉考和鄭不坐在車後座,董杉開車,林正坐在副駕駛上。車內沒有一個人說話,董杉一邊開着車,一邊通過後視鏡偷偷觀察着鄭不。
但是鄭不沒有任何反應,自從坐進了這個車子裏面開始,她就沒有說一句話,而且一直縮着身體,似乎希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好讓別人壓根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
這一路變得格外漫長,等到到了洛城醫院的時候,董杉覺得已經經歷了一整個世紀。靳陽被送往了急救室進行處理,劉考牽着鄭不的手,劉考注意到鄭不回望着靳陽離去的方向,安慰她道:“靳陽哥哥會沒事的,現在只是為了安全起見進行一次深入檢查,你放心。”
鄭不微點了點頭,心裏暗暗記住,原來這個救了自己的哥哥,叫做靳陽。
鄭不被帶進了一個純白色的房間,劉考只是把她送到了門口,就沒有再跟着她進去了。她在門口的時候抓緊劉考的手不肯松開,劉考安慰了她幾句,她才松開她的手,一個人走了進去。
她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上黑色的皮鞋,一步一步地挪到了辦公室裏面。直到眼前出現了幾張沙發,她看到了另外一雙黑色的皮鞋,才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坐。”一個溫和的聲音在鄭不耳邊響起,明明聲音不大,卻吓了她一跳,她身體一抖,擡起頭來看向說話的人,這也是鄭不第一次看到段均。
在十二歲的鄭不眼裏,段均無疑是一個長得十分好看的人。鄭不其實不太有美醜的概念,但是見到段均的第一眼,她還是呆愣了一下,才慌張地低下了頭。段均眼睛很大,劍眉星目,頭發長度适中,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兩個酒窩,而很多時候,他都是微微笑着的。
他雖然對自己的外表不太注重,但是顯然是知道自己這張人畜無害的臉是能給自己帶來便利的。特別是對一個心理醫生來說,微笑也十分能夠幫助病人放下對于陌生人的心防。
鄭不第一反應就覺得他似乎不是壞人。
段均之前剪刀了解過鄭不的情況,但是與劉考她們不一樣的是,他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對待鄭不的與衆不同。他對待鄭不的方式與千千萬萬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一般,客氣,而有矩。
他給鄭不倒了一杯牛奶,将牛奶放到鄭不的面前:“拿着暖一下手也是好的。”鄭不瑟縮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握住了裝滿牛奶的杯子,幾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致謝。
兩個人在室內完全沒有其他交流,氣氛确實有一點尴尬,鄭不拿起手上的牛奶,送到嘴邊小嘬了幾口,就将它放在桌上再也沒有拿起。
段均見她沒有再喝的意思了,就走到門邊的開關處關上了一盞燈,房間裏瞬間便只剩下一個淡藍的光芒從一面簾子後面透出來。段均對着鄭不又笑了笑:“你累了吧,我們休息一下。”
鄭不之前沒有注意到這面簾子,段均的辦公室通體都是雪白,一進去便能一覽無餘,一張辦公桌,一張茶幾和三條沙發。那面簾子也是純白色的,上面沒有一絲褶皺,乍一看上去與白色的牆壁已經渾然一體,再加上鄭不不敢随便打量,一開始竟然也沒有發現這個辦公室被這面簾子隔開了一片小天地。
段均走在前面引路,鄭不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始終保持着大概一米的距離。段均拉開這面簾子,鄭不就看到裏面只是放着一張躺椅和小沙發,旁邊還擺着一張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個音箱和臺燈,那淡藍色的光芒正是這個臺燈所發出的。
段均示意鄭不躺在那個躺椅上,鄭不走到躺椅旁邊,雙手緊緊抓住躺椅兩邊的扶手,慢慢地将自己的身體放了下去。這張躺椅十分柔軟,但是鄭不的身體仍然十分僵硬,直挺挺地放在上面,等待着段均的問話。
段均顯然也習慣了這樣的患者,他擡起手按了一下那個音箱,裏面便有寧靜的鋼琴曲緩緩地流瀉出來。鄭不的大眼睛一直睜得大大的,等待着段均,但是段均卻什麽都沒做,只是坐在躺椅旁邊的沙發上,拿着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的一本書,輕輕地對照着手上的書朗誦了起來。
我一無所求,只站在林邊樹後.
倦意還逗留在黎明的眼上,露泣在空氣裏.
濕草的懶味懸垂在地面的薄霧中.
在榕樹下你用乳油般柔嫩的手擠着牛奶.
我沉靜地站立着.
我沒有說出一個字.那是藏起的鳥兒在密葉中歌唱.
芒果樹在村徑上撒着繁花,蜜蜂一只事會嗡嗡飛來.
池塘邊濕婆天的廟門開了,朝拜者開始誦經.
你把罐兒放在膝上擠着牛奶.
我提着空桶站立着.
我沒有走近你.
天空和廟裏的鑼聲一同醒起.
街塵在驅走的牛蹄下飛揚.
把汩汩發響的水瓶摟在腰上,女人們從河邊走來.
你的钏镯丁當,乳沫溢出罐沿.
晨光漸逝而我沒有走近你.
……
段均的聲音和他的人感覺一樣,溫和,舒緩,不急不躁,似乎不管是什麽事情在他看來都不值得着急。鄭不本來緊繃着的身體,也在這音樂和詩歌中漸漸放松了下來,盡管她聽不懂這首詩到底是什麽意思,她當時腦子裏面只有段均的聲音在不斷環繞。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閉上的眼睛了,但是也不是全然的昏睡,她在懵懵懂懂之中感覺到那個好聽的聲音停下來了,接着便聽到這聲音又輕柔地在自己耳畔響起,他在問自己:“你恨嗎?”
她的內心抗拒着,但是似乎又不想打破這一瞬間的和諧,鄭不覺得自己似乎都不能夠控制自己了,她糾結了一下,還是回答道:“什麽是恨呀?”段均笑了笑,心裏也覺得寬慰,無論再怎麽小心翼翼,現在躺在這裏的,也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只是,連他們這些旁觀者都會憐惜她還只是個孩子,作為親生父親,又怎麽會放任自己的孩子被如此荼毒呢。段均是一個心理醫生,對于人性的黑暗面,他早已不知道見過多少聽過多少了,只是至今卻仍然無法令自己釋懷。
他坐在鄭不的旁邊,仔細觀察着她的表情。在這麽放松的環境下,鄭不更多時候還是顯得有點緊張,嘴唇閉得緊緊的,似乎不願意就這麽将自己的內心完全吐露出來。
“你爸爸叫什麽?”
“鄭強。”
“媽媽呢?”
“……媽媽,媽媽叫劉慧。”
段均看到鄭不的眼睛起了一層霧氣,牙齒咬在嘴唇上,像是在忍耐着什麽。他微嘆了口氣,輕輕說道:“想哭就哭,不要忍着。”
鄭不牙齒微微松了點,但是還是強忍着眼淚。
段均看着鄭不這樣,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繼續提問着。
旁邊的音箱裏鋼琴曲輕柔,段均的聲音像一陣風拂過,兩個人這麽一問一答着,而這一切,被隔壁辦公室裏的林正劉考和董杉一群人看在眼裏。
“媽媽什麽時候不在的?”
“過年的時候不在的。”
“誰讓你去豬圈的?”
“嬸嬸。”
另外一個辦公室裏的劉考和林正對視了一眼,心中不是沒有震驚的。
“為什麽要你睡豬圈?”
“……嬸嬸說,弟弟喜歡生病,為了不讓弟弟生病,不能讓我擋了弟弟的福氣,只要我去豬圈睡了,福氣就會全都到弟弟身上,這樣弟弟就能好起來了。”
“你在豬圈睡多久了?”
“我吃了三次紅燒肉了。”
“為什麽能吃紅燒肉?”
“爸爸說,只要我乖乖的,不惹嬸嬸生氣,過年的時候就給我送紅燒肉吃,爸爸給我送三次紅燒肉了。”
“爸爸對你好嗎?”
“……”這個問題似乎難到鄭不了,鄭不很久都沒有說話。
“媽媽走的時候說,要我孝敬爸爸,爸爸養活我不容易。爸爸喜歡弟弟,我就喜歡弟弟,爸爸說為了弟弟身體好,讓我在豬圈裏乖乖的,我就在豬圈裏乖乖的。”
“那嬸嬸對你好嗎?”
“不好。”
“你身上的傷是誰弄的?”
這也是他們這一次心理咨詢最主要想要弄清楚的問題,劉考在給鄭不洗澡的時候,就發現她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而且有的傷,早就不止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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