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大事

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黃死。九月降霜秋早寒, 禾穗未熟皆青乾。

秦王十二年的這場大旱, 不但波及了整個北方,連草原也沒能跑掉, 代地本就缺水幹燥,在大旱的打擊下,草地枯黃,牛馬枯瘦, 更重要的是, 連草原也一同遭災,大片草場不能返青, 于是, 至四月起, 便有小股胡人南下劫掠,為李牧所卻。

嚴江帶着老虎觀察了代地的牧民,他們大多老幼,春天正是哺育羊羔之時, 缺少缺水讓母羊無奶, 牧民損失慘重, 大量牧民南下逃亡或者東入燕地。

後來,李牧向趙國索要糧草, 但趙國亦然受災, 于是對此置若罔聞, 李牧無奈之下, 只能開放代地稅賦糧倉,以邊地糧草救治郡下,稅賦不繳,又擁兵自重,簡直等同不發貨不退款還不受理投訴!于是李牧在邯鄲趙氏心中的評價,又加了一個大大的差評。

然而到秦王十三年初,秦軍三路大軍出境攻趙,邯鄲集團急令李牧南下卻敵,秦軍勢大,李牧左思右想後,令北地各自閉城不出,不要輕易出城與秦交鋒,然後便留下了極少的士卒,帶主力南下。

而李信,就正好在這時北入代地。

剛剛二十的他還未加冠,年輕地讓人難以置信,但在領軍打仗上,已經顯露出他非一般的天賦。

在嚴江的冷眼旁觀下,他帶着兩萬士兵,如拔釘子一般,把代郡沿途三十六縣,大大小小數十個城池一個個拔了下來。

這位勇武将領身先士卒,數次首登!

首登是什麽?

就是第一個登上城牆!

先秦之前,多有士卒棄戰而逃,常有主帥死而将士存,導致後來連坐之法,棄主帥而逃者,皆殺。

将軍都身先士卒,你們這些小蝦米敢不根我拼命沖?不要命了!

代地也是倒了大黴,以前都是對匈奴蠻人,只會橫沖直撞——他們就沒見過秦軍這種花樣百出的攻城之法。

雲梯都是的小兒科,沖車、投石機、火箭、巢車、轒讟車……秦墨的攻城之技在此地被展現的淋漓盡致,代地小城無一是對手。

而因為李信走時要求小城們閉城自守,所以基本也沒來得及通信,李信每攻一城,圍城前都會在各個路口設下埋伏,嚴禁消息走露,于是一兩個月的時間裏,他一路打到代城之下。

嚴江也跟着打了過去。

這裏是李牧治郡所在,城高門堅,李信的莽卻在這裏奇跡般的停止了。

“只要代郡不破,李牧軍必憂心後方,不能放手與秦軍對敵。”李信振振有詞地道,“我的任務是牽制李牧軍,若把代郡都拿下了,豈不是讓李牧軍起同仇之心,這就是真違抗軍令,若因此傷了滅趙之講,怕是不用王上治罪,我爹就拿我祭天了。”

嚴江看他一眼,輕聲道:“看不出來,你倒挺有自知之明啊。”

王翦也是有識人之名了,先前北路軍很多人都提議由他兒子王贲來,自己居然以為他只是為了打發李信這個刺頭,也是小觑了這些名留青史的人物了。

李信傲然一笑:“是以,等代地向南方求援的信使,秦軍便不必攔截了。”

嚴江看了一眼夜色中的遠方孤城,淡淡道:“未必會有信使呢。”

代城中是李牧之子守城,他寧可同城戰死,怕也未必會在這緊要關頭,求援助呢。

李信微笑道:“沒有又如何,此次王上攻趙,将軍問及對策,王上卻是全權放手,軍策只傳不問,有王上如此,何愁不能滅趙?”

攻趙之前,秦王政舉傾國之力,三十八萬大軍出關,卻沒有一個要求,只是淡然地表示滅趙不問時不問策,将軍大可放手一行。

當時就把在場将軍感動地磕頭謝恩。

不問時,就是像長平那樣打三年都沒關系;不問策,就是打仗的細節每時報我知曉,但不用回答是什麽目的,放手一博,避免君臣相疑。

這絕對是君王對将領的最高信任,焉能不誓死報之?

嚴江看了一眼懷裏的鳥兒,見陛下眉目驕傲,超萌,又親了一口。

陛下滿意地回啾了一口。

李信看着阿江給他畫的精細地圖,北方草原遼闊,又見燕山綿長,趙地平坦,一時陷入沉迷:“嚴兄,你說,李牧會怎麽應對呢?”

“若是你,你會如何?”嚴江當然知道李牧會在中部與王翦軍僵持,但不必說出來。

“若是我,我會帶十幾萬鐵騎,從代地飛騎直攻太原,順水南下,威逼鹹陽,必能逼秦國退兵。”李信目光炯然,在戰場上的他全無平時的中二之氣,宛如利劍寒光,刺人心魄,“秦國雖遠來費糧,但趙地本就糧草短缺,邯鄲無險,秦國國力強盛,長相僵持,趙國無論如何也撐不住,不如行險一搏。”

嚴江忍不住笑出來:“真這樣,怕是你沒能拿下鹹陽,秦已攻入邯鄲,只要鎖住函谷關,回師秦國,你這群士兵就要被關門打狗了。”

圍魏救趙的前提是趙國得邯鄲得挺一陣子不能滅,就邯鄲如今的局勢,指望他們守上一年半載,鬧呢?

“所以,幸而生于秦,”李信拍腿大笑道,“江兄不知,昨入我于代郡城頭,我一位堂兄專門求我不要北去雁門,放匈奴入關為難代地庶民,虧我生得好。”

雁門大營還有幾萬趙軍主力,是北地防守匈最後一點防線,李信就兩萬人,自家在隴西也是卻胡之軍,視羌人為蠻夷,當然不會去找那邊的麻煩。

嚴江看他一帶兵就上頭的模樣,搖搖頭,“那你便在此地守着,我南下去王翦軍處了。”

李信羨慕道:“真想寫兄同下邯鄲——回頭能用鳥兒給我傳書麽?”

王翦之部在井徑,離他們也就五百裏,鳥兒來回,半天就到。

“滾。”

這次出門,嚴江沒帶阿黃,它太顯眼,帶他像帶鈔票一樣招搖。

反正他也不急,只帶了花花和一馬,便從代地南下。

一路上,才兩年的時間,趙國北地凋敝的十分厲害,地少大旱之下,男子多為輕俠,聚而掠劫來往國隊,至使一路幾無商人。

流民處處,土地無耕荒廢,雜草叢生。

嚴江一路過來,至少殺了三百人,花了十多天,這才來到井徑處。

王翦大軍與李牧大軍在此地僵持。

王翦大軍居于井徑山上,二十萬大軍營壘分明,士卒每日都在修城牆,做箭樓,整兵器。

從出兵如今,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月,除了第一場相遇時有試探性的互攻,兩軍便在山上山下住起,成天無所事事,士卒們心中煩悶,上下皆請戰,被王将軍按下了。

嚴江帶着陛下白天在王翦軍中打了一轉,陛下見軍容有序,上下齊心,甚是滿意。

又去問王翦将軍現在如今情況如何。

王翦将軍微微一笑,滴水不漏道:“數日前,已知密信知會王上。”

嚴江點頭,又說了幾句,便離開,回頭問陛下。

陛下驕傲地爬字母表告訴阿江,王翦在和李牧僵持了數月,發現這只刺猬真不好下口之後,就給他一封信,信中說“大王,花錢的時候到了。”

收到信的他于是将信轉給了尉缭,事情正順利進行中。

嚴江秒懂,于是又去了山下的趙軍大帳。

他素來膽大包天,在周圍山林裏找到一些常用外傷止血藥,做了處理,便打扮成醫家學徒,在趙國糧隊路過時偶遇了一下。

于是便被推薦去了趙營,做了一個小小的醫官,被李牧副将司馬尚的軍醫治下聽令,二十多萬趙軍,醫官只有數十人,按他們的說法,只有士官将領才有資格被醫治,普通士卒大多只能自己抗着,每逢大戰之時,包紮止血藥品有多餘者,都會給輕傷者用——重傷,哦,就放那吧。

是以一場大戰,戰後隕命者,可以占軍隊損失的三分之一。

嚴江有些同情趙軍,因為秦軍在這方面強多了——嗯,在他種了棉花後,紗布和蒜液至少是軍需了。

陛下被他用顏料染成了一只黑鳥,說這只大烏鴉,所幸士兵見識少,倒沒人多說什麽,只是因為常常有饑餓的士卒想将它搶去吃,所以大王鳥失去了跟随的權利,只能白天自己出門找個樹梢挂着,免入人口。

是的,饑餓,嚴江在趙營呆了一個月,萬萬沒想到,這才幾個月,趙軍的存糧就有不繼之兆。

趙王遷根本沒有讓國內征糧,而是李牧以統帥之權,去周邊郡縣要糧,而趙國默許他的行為。

可凡送糧者皆知,若無統一規劃,那糧草損耗,中途轉運,所花人力物力,都是極為恐怖的。

這趙國是要涼啊,一時好奇,于是嚴江讓陛下捉了只兔子悄悄烤了,請客自己的上級醫官打聽。

陛下非常支持阿江的行為,它在阿江一路馴養下早已非吳下阿蒙,很快抓來肥兔子兩只,還去秦營搶了王翦的椒鹽包,給阿江的事業添磚加瓦。

沒想到這只兔子太香,正好引來了醫官的好友,副将司馬尚。

司馬尚四十許人,雖為将領,長得卻十分儒雅,在一衆将領中十分顯眼,還寫得一手好字,大多李牧的軍令都是由他草拟,嚴江請兩位吃飯時,也講起了游離諸國的見聞,旁敲側擊。

陛下在一邊認真聽。

這問題還出在趙王遷的身上,這位少年被郭開一手教大,整日與宮人厮混,幾乎從不上朝,國之大事皆決于郭開,此事讓趙國的貴族大夫們十分不悅,漸漸形成了一個“倒郭”集團。

這個集團和郭開都示好李牧,希望李大将軍和自己組隊,殺對方一個片甲不留。

先前代地受災,兩方相互推诿,一定要李将軍加入一邊,才願意給糧,氣得李牧直接用稅賦救災,并且威脅不救代地,下次別怪他無情了,于是貴族們在要挾下,不情不願地給了一點,這事讓李牧與邯鄲的關系急轉直下。

司馬尚表示對如此形勢下還在争權奪利的趙國朝堂太失望了。

嚴江和陛下四目相對,都沒話說。

雖然司馬尚沒有明說,但剩下的消息都夠他們想清其中問題了。

“倒郭”集團要的必然是李牧參加廢趙王立新王;郭開要的是李牧受他控制。

李牧選哪個都是錯,但嚴江想,換他,他會選郭開。

李牧這個時候屈服于郭開,願受控制,把“倒郭集團”收拾掉還好,這些趙國大夫手中無軍,只是政治上的波動,這樣朝堂畢竟是平穩的,過了這關再說以後;而廢趙王必然與邯鄲守軍有軍事上大戰,又有秦軍在,搞不好就是大家一起上天。

而李将軍的選擇是我誰都不選。

這正好是最不對的選擇!

就像同時兩個妹子讓你選,你選一個至少能有一個,兩個都不選就兩個都沒了。

這個世界尤其是政治上,從來不存在“你不招我我不招惹你大家和平共處”這種玄幻事件。

郭開都做到國家總理了,本身是肯定是不願趙亡的,但是有一個随時可能和“倒郭集團”一起滅掉自己的李牧在,那他自己的性命優先權,必定是大過趙國存亡的。

就在他們一起聲讨郭開這個畜生時,傳來聚将鼓,那是李牧在招喚将領。

司馬尚立刻起身離開。

陛下飛去看了看,回來時神情頗有些遺憾。

在這軍隊即将斷糧之時,趙王有令,招大将軍李牧回城計運糧退秦之策。

他根本沒的選。

嚴江遙望遠方,大營一直在喧嘩。

數息之後,李牧起身上馬,随來使出營,在諸将的目視下,消失在夜色裏。

不知為何,嚴江眼睛有些痛。

歷史上關于他這次離開,有數不清的傳說,但有一條,卻是相同的。

這一去,他再也沒有回來。

嚴江沉思數息,突然還是驟然起身,背起箭袋,策馬而出。

身後有士卒喧嘩,追逃兵而來,他轉身一箭,射翻火盆,一時油火四溢,點起枯草,阻斷追兵。

陛下有些不悅地嘎了兩聲,終是沒有阻止,飛過來,落在他肩上,随他大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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