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亂來
黑夜深山,行馬極是危險, 趙軍一行人卻面色陰沉, 無一人有休憩安歇之意。
郭宜悄悄看着李牧深邃堅毅的眉目,手中卻悄悄握緊了利刃。
他想起先前傳令讓李牧回邯鄲受命時, 趙軍營帳裏裏如山如海般的殺氣,若不是李牧阻止手下,他已經被憤怒的士卒當場剁成肉泥。
“井徑僵持日久,糧草藥品皆不得及, 若再成長平之勢, 我軍必敗,”李牧對着諸軍諸将高聲道, “唯有我趙國上下一心, 舉國之力相抗, 方可得勝此戰!”
“那郭開豈會如此好心!”司馬尚大呼道,“将軍勿往,我願替将軍前去!”
“末将願替将軍一去!”剎時間,營中諸将同跪, 其聲如嘯, 驚得他幾乎站立不穩。
“爾等去之無益, ”李牧沉聲道,“李牧一生百戰不敗, 卻于此衛國之戰不能挽, 豈有顏存于世哉?若有一線存國之機, 牧百死無悔!”
他臨去之前, 招來接任的趙蔥與顏聚二将,令他們盡量堅守,不與秦軍硬抗,待他說服王上,必然與秦軍再分生死成敗。
諸将聽令送行。
随後李牧翻身上馬,一往無前,諸軍遠送,寂靜無聲,只有枭鳥輕叫一聲飛起,意示不詳,直看得他渾身戰栗,冷汗打濕內衫。
這種趙國柱石,真的要按相國所謀之計來行麽?
他死了,真的有人能接替卻秦衛趙之責麽?
但他也知道,李牧不死,郭家生死皆掌握他一念之間,若真讓他擊退秦國大軍,外敵平息,趙國諸大夫必另起新王,到時,反複觸怒他的郭家又如何會有好下場?
天色漸漸亮起,遠離山澗,道路越見平坦,李牧與數十餘飛騎依然面色陰沉,不見絲毫喜色。
不遠處便是最近的一處臨時而建的糧倉驿站,一夜行軍,人困馬乏,正是歇息之時。
數十人入內下馬,換馬飲食,圍成一圈,拒絕了驿夫想要準備飲食的意思,拿出攜帶的幹糧水袋,默默咬食,一個個沉默地像個石頭。
郭宜嘆息了一聲,以讨水之名,跟着驿夫離開。
最後回頭看他一眼這位柱石之将。
幾乎下一秒,箭驽飛射,周圍屋頂的數十名弓箭手起身放箭,幾乎立刻就放倒了兩名騎手,那數十名邊軍皆是精銳,瞬間護住将軍,以屋柱為掩體,反手回射。
“何人大膽,敢襲趙國武安君!”在騎士厲聲高呼,“趙國存亡之時,你等便是鐵石,亦要想想妻兒父母,可願為秦人之奴!?”
對面的死士們置若罔聞,等騎手弓箭耗盡,這才在己方箭雨掩護下沖入驿站,兩兵兩接。
一時間,血肉橫飛,李牧鐵衛個個忠心護主,死戰不退,李牧亦親手出劍,砍殺于衆,一時間,整個小驿站都傳遞着嘶殺之聲,宛如鬼地,血流成河。
李牧披甲領兵,邊打邊撤,但來到喂馬之地,卻見數十戰馬已經倒地嘶鳴,毫無氣息。
真相大白,一如他所料,趙王遷——或者說郭開,根本沒有絲毫給他機會的意思,只想他死于此地。
“爾等分頭突圍,不必管我。”李牧邊戰邊道,“前去通報司馬尚此情,讓他務必小心,不可再離軍營。”
殺了他,下一個要死的人,必然是他的心腹愛将,家族子弟。
諸衛士左右看了一眼,卻無一人有所行動!
“我還未死,你們便不聽将令了麽?”李牧怒道。
“将軍您若不歸,司馬大人必然知道情由,我等願随您戰死!”有衛士大聲道,“絕不茍存!”
“願與将軍同死!”衆人厲聲喝道,“絕不茍存!”
李牧的心中大恸,終是朗聲道:“既如此,便與諸君同路!”
那憤死之情,看得天空盤旋的枭鳥一時驚撼,差點忘記震翅,險些從天空落下來,幸而被終于趕來的主人拎住,免了受傷。
“你要不要這麽入迷,我可等你消息半天了。”嚴江抱怨地揉了一把愛鳥,平視不遠處激烈戰況,他手上尤帶血跡,郭宜在一邊,眼睛睜大,發出赫赫的抽氣聲,終是緩緩倒下。
陛下左右一看,發現已有十來死士倒在周圍,皆是背刺割喉,清出大片戰場。
來伏擊李牧的約有兩百餘人,他們武器精銳,殺伐狠厲,此時李牧已是渾身浴血,與剩下三名衛士依然拼死抵抗。
嚴江放飛陛下,開弓拉箭。
依然是一箭一只,絕不浪費,他騎于戰馬之上,當死士向他沖鋒靠近時,他便策馬拉開距離,弓騎兵在蒙古時代統一亞洲,靠的就是這一手無解的騎射之術,這才能讓少量蒙古人建立歷史第一的恐怖帝國。
等收拾完畢時,他這才翻身下馬,枭鳥落于肩,俊美青年乘晨光而來,仿佛神臨世間,拯救苦難。
“将軍有難,秦人救之,可願往?”嚴江微笑問。
李牧微微搖晃,在剩下兩衛士的扶持下緩緩坐下,凝視這位天人般的青年,似是在确定什麽,終于道:“上卿嚴江,焉知吾之今日,非你明日?”
“秦王政天縱之才,必能橫掃六合,無懼功高,”嚴江坐在将軍身邊,在對方衛士戒備的目光中,為他的傷口上藥止血,悠然道,“先生将那趙王遷與我王相提并論,卻是辱秦了。”
李牧身邊那唯二的兩衛士為之氣絕,卻又難以反駁。
只有陛下聽着那句“我王”心情舒暢至極,咕咕了兩聲,整個鳥臉都眯起來了——它平時有兩種叫聲,一種凄厲一種舒适,由于大王的偶像包袱,這種咕咕聲想聽到超難的。
“若不降秦,又當如何?”李牧平靜道。
“不如何,”嚴江微微一笑道,“将軍若回趙營,郭開必不坐視,如此趙國內戰便立刻爆發;将軍若一意去趙國王都,可以拼一拼能否見到趙王;将軍若報國盡忠,大可自我了結,無論如何,江皆不阻。”
現在李牧回大營去,哪怕願意當無事發生過,也會和邯鄲郭開決裂,糧草什麽想都不要想,只能又打成長平之戰;若去見趙國,那就是肉包子打狗,別想出邯鄲;若想帶兵去威逼邯鄲,必然軍心大亂,王翦可以從容入趙。
“将軍若一死,自然見不到趙國社稷崩塌,了無牽挂,”嚴江悠然起身,“吾敬佩将軍大義,可送您一程,讓您身死敵手,全了當年一面之緣。”
李牧蒼老的面容浮現些許笑意,他聲音有些虛弱,但卻堅定如初:“死又如何?趙國縱滅,必有餘灰起複,秦國暴虐,一統天下,也定是為禍。”
“天道恒常,無長生之人、不滅之國,而得天下歸一,大一統之世,我輩留名其中,已是天幸。”嚴江無奈道,“罷了,将軍可還心有不甘?”
“不錯,趙軍威烈,不能與秦生死以決,吾又何顏活之?”李牧強撐傷體,亦笑道,“自去邯鄲,為國而亡,不枉矣。”
他的士兵是天下至強之軍,威武英烈,如何能看着他們就此敗于小人亂兵之手,不試一試,他又如何瞑目?
言罷,他勉強起身,與數名衛士相互攙扶,緩緩遠去。
嚴江看他遠去,卻沒有嘆氣,只是抱拳恭送。
“陛下,你說,是将他抓來囚禁好呢,還是全了他的意願好呢?”嚴江撇了撇嘴,道,“我原本是想選前者的。我救了他,他總不能矯情地自盡吧?”
結果他倒是不自盡,而是一定要去送死。
“只是他不舍不得追随的将士呢……”嚴江突然一笑,“那便成全他吧。”
陛下早看李牧不順眼了,見阿江是真不想這将軍死,一時拿翅膀摸了下下巴。
“陛下啊,”嚴江和它一起看着遠方,輕聲道:“是否在為之不值?覺之愚蠢。”
陛下眉眼輕蔑,點頭。
“可是陛下,這是生養李牧的國家啊,它珍而重之,願意付出一切的土地,”嚴江低聲道,“而做為外來者的你,會愛趙如愛秦,如他那樣珍之重之,為其生死麽?”
“……”陛下被問住了,他——必然是不會的
“如此,他又怎會不奮死抵抗呢?”嚴江嘆息一聲。
陛下一時甚是不悅,可笑,趙國子民難道會愛他如愛李牧麽?
只有等他們忘記這些仇恨,才……
陛下微微皺眉,這也太久了,先不想這些,李牧這家夥,居然讓他如此煩躁。
既如此,為了阿江開心,他不允許李牧死。
敢說秦國一統天下也定是為禍,他就會讓李牧知道,什麽叫暴虐。
……
沒有半途而廢,嚴江一路跟了過去。
想旁觀戰國名将最後的末路,陛下爬字母表示他有辦法收服李牧。
嚴江表示懷疑,問細節時,陛下便高傲地端起來,不肯細說。
于是他提前與郭開接頭,稱要看着他如何處置李牧——前些日子,郭開接受了秦國三萬金的錢財與上卿之位,之後秦國信使與他每天收快遞般頻繁通信,已經提前在邯鄲開始布置該如何開城降秦了。
但這位俊美的中年奸臣并不愉悅,甚至深恨李牧,若是李牧願意屈服于他,他早可代趙王替之,又何必投入秦國呢?
随後,李牧強忍傷體,回到邯鄲,民衆見之無不痛哭簇擁,圍住王城,要大王一見的上将軍。
嚴江全程圍觀時微微搖頭,李牧這是吃了沒有謀士的虧啊,他其實還有一條退路的,若他還能屈服郭開,願意支持他篡位,将把中上層軍官位置交給郭開任命,願意被駕空只做一個謀士,那郭開為了身份地位,未必不能考慮再信他一次,讓他指揮大軍抗秦。
不過這話,就不用對他說了。
九月的邯鄲已是大為凋敝,嚴江又找上郭開,旁觀了趙王遷面見李牧。
趙王遷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李牧的忠言相勸只是的讓他瞌睡不已,當問起問題時,只會轉頭問郭開:“相國意下如何?”
郭開拿出了李牧和秦王通信的“證明”
“國家大患!”趙遷大怒:“此事全由相國處置!”
說完,便飛快離開,遠處正有一群少女等候,一見他來,便簇着他于園中追打玩樂,全然無視其它。
李牧神色越見絕望。
郭開居于王座之下,神色據傲,微笑撫須,道:“将軍久戰不利,難卻秦軍,徒耗軍糧,更與秦國勾結,來人啊,将人拿下!”
李牧神色悲涼,卻并不意外,只是長唉道:“天意亡趙,為之奈何。”
便在他要走到衛士身旁,要拔劍自刎時,郭開突然一笑,那笑中滿滿都是惡意:“慢着,看完此信,再舉劍不遲。”
說完,讓身邊衛士遞他一信。
李牧見信後,虎目暴睜,指着他的手指顫抖不停,猛然口吐鮮血,倒地不起。
嚴江一時好奇,撿信一觀,險些暴出一個草字。
只便見秦王親筆禦書:“爾不入秦謝罪,使井徑如長平。”
這就過分了,居然說若是李牧不活着入秦謝罪,一但拿下井徑,秦軍就會坑殺所有趙軍敗卒。
嚴江轉頭,便見貓頭嬴陛下驕傲地擡起頭,說我暴虐是吧,你李牧敢試試嗎?
然後它輕飄飄地在阿江手上爬字母表,表示在你的影響下,寡人如今性情仁和,必不會行坑殺降卒之暴行,阿江大可放心,為你,寡人定約束士卒,以收民心,啾~
嚴江心下大喜,秦王難道是真的開始看重民心了,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相比之下,李牧死不死,一點都不重要了!
他一時忍不住,抱着愛鳥轉了一圈,親了它好幾口。
陛下滿意地啾回去。
心說,看阿江剛剛的樣子,當然不會真殺,真殺了,阿江肯定和他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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