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黃昏

嚴江坐視郭開讓人将李牧押下,微笑着與郭開讨論李牧将軍身體不行, 應該留在邯鄲醫治。

郭開摸着胡須, 亦然對嚴卿的意見十分贊同,立刻以王命起令, 李牧面見大王時,惡疾發作,中風不愈,是以命代執兵符的司馬尚交出兵權, 由宗室趙蔥為上将軍, 顏聚為副将,統領二十幾萬趙軍。

嚴江看着那封手書, 心說這東西回頭可得保存下來, 這可是趙國滅國之令, 回頭等幾千年又是能上國家寶藏的文物,到時拿着“王負劍”、“滅趙書”、“韓非子”、“荊軻匕首”等等,再回頭收集一下其它三國的物件,組個戰國七件套, 絕對可以震驚世界……

他與郭開禮貌地道別, 便離開宮廷, 只見那趙王遷還在與數名貌美宮女調笑嬉戲,對這邊所生之事充耳不聞。

路過一處宮廷內湖時, 只見遠方傳來的一陣陣的甜美嬉笑, 卻是一位三十許人的華服美姬正在一名高冠男人的服侍下踮足而舞, 那衣帶飄然間, 美腿白臂,一颦一笑皆是魅惑,她見嚴江駐足轉顏時,不但沒有回避,反而露出一個充滿媚惑的淺笑。

嚴江本以為她是宮中舞姬,卻見她身着玉帶金鈎,頭戴鳳鳥金飾,身着越女綢紗——在趙國能有這樣的地位的女人只有一個,這魅骨天成的豐腴女子,竟然就是傳說中的出身倡門的趙倡太後。

他禮貌作揖,退後離開,走得特別快。

走出宮門時,他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這蒼天和趙國是有多大仇啊,什麽牛鬼蛇神都在一起了,這種局面,別說李牧了,就是趙武靈王再世也束手無策,而且就他所知,趙國朝堂上的麻煩還有寵臣韓倉、與趙太後有不正當關系的春平君等等,而能挽回局面的人都已經死光了。

“有将無相,為之奈何。”嚴江漫步在邯鄲街頭,看着行人來去匆匆,酒肆冷清無人,帶着陛下,找到去年初來時坐所居的那家酒樓。

幾乎睡着的侍者勉強打起精神,向他詢問需求,說這裏有新式的好餅好肉。

嚴江看他面黃肌瘦的模樣,起了扶貧之心,讓他們上最好的酒菜。

沒想到新式的好餅是秦地傳來的炊餅,這種可以長途攜帶又方便沾醬的麥餅居然已經傳到趙國,切上的來的白肉沾上了青鹽,還帶上一碟極稀少的辣醬。

“這是什麽?”嚴江拿筷子指着那辣醬與薄餅,“去歲來此時,并未見過。”

“貴人,這是辣醬,佐以肉,卷以餅,保證您吃了身上舒适,是韓地商人販來的新醬,又少又貴,普通人家真吃不上。”侍人陪笑道,“我們邯鄲醬料極多,但這辣醬卻是受旅人喜歡,說是能當烈酒,抵禦寒氣、提振食欲。”

“如此麽,不錯,賞你。”嚴江随便從衣服裏掏出幾塊——他摸到秦半兩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換成了一小顆金豆子,随意丢給他。

侍者臉上的愁容終于轉晴,千恩萬謝。

他又問了邯鄲最近的事情,侍者面色很快又愁苦下來,言道秦軍壓境,城中許多家中男丁被征,去歲大旱,今又征戰,邯鄲城裏糧價上漲的厲害,有點錢的人都逃往了齊魏兩國,他是貧家子,又哪裏跑得掉呢,只盼望李牧将軍能早日打敗秦軍,還他們安寧。

他還不知道李牧被換的事情,嚴江沒有敗他信心,與他說起了家中還有多少地,多少人,過得可還好。

侍人收了賞錢,自然知無不言,他家有兩個孩子,去歲餓大饑,不得不賣掉一個,又兩次大戰,客商大減,這酒樓生意大不如前,幸而東家仁義,只是減半了酬勞,并沒有趕他們走。

嚴江吃完後,找了去歲住的那處房間,與陛下一起憑欄遠眺。

一群麻雀在遠處的宮廷的屋檐跳躍,這時,身後傳來一個驚訝的聲音:“先生?”

嚴江回頭,便見到一名身量拔高,俊美挺拔的少年。

“張良?”嚴江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是啊,”張良神色複雜,“你來邯鄲,趙國怕是麻煩了。”

“哦,此話從何說起?”嚴江拍拍欄杆,示意他過來,“我先前可保下了一人性命。”

張良走到他身邊,目光複雜,神情甚是凝重:“先前李牧進宮,未見邯鄲黎民聚集,想是已被困入宮廷中,郭開小人如此行徑,想是早被秦人收買,如此,趙焉能不滅。”

當初嚴江救他一命,贈了錢財後将他趕走,他一路來趙,先是求見張家在趙國的旁枝,然後便在庇護下游說趙國春平君等宗室,希望他們能連韓抗秦,只要自己能得再現蘇秦合縱之能,必能救回秦國受苦的父兄。

可是趙國上下幾乎都被秦國錢權腐化,一個個鼠頭蛇尾,連春平君這個唯一在趙太後身邊說得上話的,想的也只是和郭開争權奪力,根本沒有一點抗秦之心!

他心中郁悶,這才過來以酒解愁,卻不想,又遇到了嚴江。

“那子房你說,這錯,在秦還是在趙呢?”嚴江反問。

“趙為朽木,內有蠹蟲,朽木雖大,卻難經風雨,如今又有暴秦催折,內因外患交錯,必然倒塌,”張良神情冷漠地像顆石,“但若非秦軍壓境,雖是朽木,未必沒有回春之時。”

趙國的郭開任用親信,收刮無度,早已觸怒諸大夫,若非秦軍幾次打斷,大夫們早就擁立公子嘉,到時民心所向,必能剿滅奸妄、重振國勢,所以,其因還是在秦。

“子房錯矣,其因非在秦,而在趙,”嚴江指着遠方宮闕道,緩緩道,“趙烈侯分晉立國至今,趙傳十二代君王,十一次都是政變而來,內耗成風,有名臣良将而不能留,四戰之地,于民私鬥妄殺,于朝不審而誅,雖大戰多勝,國土越戰越少,被滅不過早晚罷了。”

張良微微皺眉,似是遇到什麽想不通的問題,嚴江一時興起,就給他講起其中關鍵,就他游歷趙國來看,趙秦同出一脈,風格相似,但敗的一點也不冤枉。

趙國基本沒有法制這個詞,輕俠殺人,投入一強權門客之下便可護佑,鄉村互毆以争水争地,都是人多說了算。但民間就算了,趙國朝堂之上,居然也是這麽玩!

廉頗見藺相如一個平民比他位置高,就叫嚣遇到一定要他好看;

藺相如硬拖着趙王去和秦王約會繩池,約會前還硬要趙王下令“未免不測,一月不歸就立太子為王”——也虧趙惠文王能忍,若換成秦王政,怕是當場就要把他做成兵馬俑。

趙武靈王廢了太子退位後,卻又反悔想把太子複位;

說好秦國拿太原地換河西,結果秦國給地我才說不想換了;

李牧有地有兵,便覺得自傲可以不在朝裏找靠山;

趙奢連着趙國國王一起騙,打贏阏與之戰……

趙國真的沒能臣嗎?不,他們的能臣名将從不比秦國少,甚至不像秦國的文相都是外來人才,他們有自己的培育的土壤,但是這些能臣一個個都太有性格了,權力的游戲自有它特別的玩法,只按自己的意思來,那就會成為輸家!

也因此,這些能臣反而讓才能不高的君主們無法忍受,趙偃為何任郭開任用心腹,不就是因為朝野不聽指揮麽。

說到這,嚴江冷笑道:“趙偃令廉頗交兵權,廉頗當時既然敢把來接任的樂乘打回去并逃往魏國,就別怪後來會“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李牧既然一個選擇都不做,就別怪趙王猜忌,無論古今,牆頭草自古都是第一個被收拾的對象。既然廢太子是趙國傳統,就別怪趙嘉被廢時毫無阻力。所以李牧無力挽天傾,因為朝中所有可以幫他的人都明哲保身。子房你記住,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趙國如此,韓國亦如此。”

最後這話太直接太要害,張良身軀微微一搖。

是啊,韓國可憐嗎?可憐,他國小民弱,受盡諸國欺淩,夾縫求生。

韓國無辜嗎?不,它不無辜!申侯變法後,內鬥成風,沉迷權勢,不思進取,落人一步便縮頭割地求存,六國無不視其為肥肉,不求變法求強,只求一時茍安。

別的不說,他張家當年全盛之時,家中仆人數千,奢靡成風,見韓非大才不能為君所用,卻無一人吭聲多言——以張家三代為相的權謀,能不知道韓非的天賦麽,但正是如此,越不能用之,只因古來變法,無一不是廢貴族之權,予庶民之路,強國卻敗家,所以張家不但不能舉薦,甚至還要壓下所有舉薦,讓張家權勢在韓國世襲下去。

然韓國一滅,貴族們土地為秦所收、權勢為秦所奪,又哪一個讨得了好去?

嚴江見他心有觸動,拿話刺他道:“韓國尚有社稷保留,雖被秦王流放羌山,但畢竟還是一塊立足之地,你有大才,若願意,大可去助韓侯重立國土,現在入秦,還能趕上韓侯安十月的集結出發。”

張良眉目微怒,那少年尤自血氣方鋼,幾乎就想撲上去咬死他。

他當然知道韓王安被削為侯爵、流放羌土之事,亦知諸多忠于韓室的貴族随之入羌,但羌地何行荒蕪,他若入羌,一身學識理想怕是便要掩埋于田隴溝渠之間了。

“不去也可,七國随君任選……哦,對了,現在只剩五國了,”嚴江伸指挑起面前美人的下巴,啧啧了兩聲道,“要快哦,小美人,等天下一統時,你可就沒的選了~呢~。”

啪,他手被用力拍開,張良臉色通紅,被氣地轉身就走。

嚴江大笑出聲,然後轉頭,笑聲頓時就弱小了下來——陛下正陰沉地看着他,周圍秋風肅殺。

“寶貝,”他一手撈起愛鳥,微笑道,“以後這數月,我便在此等你,看趙國山河覆滅,可好?”

他目光裏深情款款,仿佛帶着愛意,讓鳥兒難以抵擋,恍惚間違心地點點頭,然後又懊惱地扭過去——這目光他以前也看過不止一個人,不照樣回頭就收拾了,他居然一個不甚就上當了。

“寶貝真可愛,”嚴江忍不住埋胸吸了一口鳥,翻上房頂,“大王。”

陛下轉頭看他,嚴江很少叫它大王。

嚴江抱着他,順着它蓬松的羽毛,淺笑着凝視着天邊:“這天下,好生有趣啊。”

陛下心中一動,在他懷裏轉過身來,也看着遠方霞光,微微挑眉,捧着鳥臉,暢想着一統六國後,和阿江一起觀天下河山。

然後,可以将阿江壓在身下,親得他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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