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格裏沙的怒火平息得比艾倫想象中快。

在艾倫看着他與阿爾敏一起下棋,然後談論着自己兒時的趣事時,艾倫甚至懷疑前些日子在森林裏的那個夜晚是否真的存在過。他确定是埃爾文擺平了這一切…大概還有韓吉的功勞。那位善于與人交流談判的探長,帶着熱情又犀利的女士,真是一對特別的組合呢。他确定他不想與父親重新探讨關于血族的問題,顯然對方也不想,那麽便心照不宣,相安無事。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艾倫收到的第一朵玫瑰凋謝之際,他又收到了新的花。剛剛盛開的深紅色玫瑰,以同樣的方式,落在了他閣樓的窗臺上。小小的蝙蝠爪子上還系着一張紙條。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利威爾親手書寫的字跡,漂亮的花體英文記錄着一個日期和地點,并沒有說明緣由,他卻足以因為這個不知名的約見而感到欣喜。

時間靜谧地向前推進,日不落帝國的繁盛好像沒有盡頭。這座城市迎來了夏初的第一場雨,一切都安逸地仿佛任何黑暗的故事都沒有發生過。

你認為這就是結局了嗎?

倫敦的天是蒼白色的,剛下過一場雨但是沒有轉晴,依舊擺脫不了一層霧的印象。利威爾穿着一身便裝走在路邊,十字路口的某個年輕車夫脫帽向他行禮,為的大概是某次臨時出行時他随手給予的幾便士恩惠。

被人記住并且在再見時認出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男人微微點頭便從他身邊走過。他們總是僞裝得跟人類一樣,衣食住行,卻不會生老病死。他們在一個地方居住一段時間,然後在跟周圍所有人事變得熟路之前再悄悄離開,讓人們在依舊推進的時間裏漸漸淡忘他們不老的容顏。

也許很多年以後,已經長大的小姑娘偶爾會想起有一個金發的漂亮姐姐曾在這個街角将幾顆水果糖放在她手心,一個走起路來很刻意模仿主人的執事先生會撐着一把黑色的傘,站在路燈下面抖着報紙。還有兩位笑起來很親和的先生會在周六的傍晚陪廣場上的男孩兒們玩彈珠,然後去一家不知名的靜吧喝上兩杯。他們的姓名隐藏在不動聲色的歲月背後,等有人發現他們已經遠去的時候,大概會猜測,噢,又是一場不知目的地的旅行。

他們又決定要離開了。

利威爾比約好的時間還早到一些,他點了一支煙。這幢已經搬空的房子和地下鎖上的花園好像都變得與他無關,他站在路燈下面等待着這場計劃好的告別。他聽見馬車在不遠處停下,有人小跑着靠近。血族高于常人的聽覺放大了對方随着腳步的喘息,那感覺就像他的呼吸在耳邊。

他看見了他,年輕的耶格爾。仿佛已經完全翻過了前些日的陰霾,對他來說沒有長久的苦愁表情會挂在臉上。他,舉止端正,眼神明亮,他是一種利威爾無法企及的可能性。

就像光,未知,和希望。

“利威爾先生……等很久了嗎?”

“并沒有。”

有這樣的告別本身就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了,這在過去的世紀中是不存在的形式。說走就走的人有了牽挂的東西,于是他就丢失了絕決。利威爾看着夜空中月亮的樣子,想起了它在泰晤士河中的倒影。月光晃晃,水波一層一層推向黑色的河面看不見的盡頭。有人說他感謝重生,他說他從不恐懼未知,他口中任何人的生命都不曾是單調的黑白色。

“那,到底是什麽事情這麽急呢?”

“艾倫。”

哪怕再多否定,再多錯過,再多遺憾。有詛咒的地方必然有祈願。大概就是這樣吧,他的真摯,他的坦誠,他的人性中的善和美打動了你包裹內心的堅韌牆壁。你知道這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唯一,但是偏偏是他,偏偏是他,他對你來說變成了唯一。從他主動獻血之前警鐘就已經敲響,他喚醒了你刻在靈魂裏的饑餓感,你明明是渎神者,卻不想他成為守靈人。早該害怕了吧,一雙綠眼睛看穿了你要隐藏的所有歲月年輪,斑駁的,卑微的,孤單的。所以現在你要将他放回留白的位置,這真是一個自私又偉大的決定。

“你想過去遠方旅行嗎?”

“哎?”

你一定想過獨占他的人生,将他變得和你一樣,這也許是有人願意看到的結局,但這總是不對的。你知道放他離開會比留他在身邊的意義多得多,你也知道他已經帶給你足夠——在你時間停止的身體裏開出紮滿倒刺且蔓生皺紋的愛、悔恨,以及,血肉模糊的救贖。

“我們要走了。”

“……我們?”

“看着我,艾倫。”

他小心翼翼地回問,眼中閃過不安,你并沒有猶豫,哪怕你發過毒誓,不再對他使用這招。可是現在,你強迫他看着你的眼睛,然後他便再無法逃脫,如被下了束心蠱咒,只能任你擺布。這個過程是及其艱難的,對于內心。特別如果,再加上一句他以顫抖嗓音說出的——

“滿意了嗎?!”

“我必須走了。”

“但您沒有必要這麽做!”

你突然想起了初次見面的那天晚上,也是這樣昏暗的街道,燈光也是這樣正好的角度,把你留在黑暗中,光卻落滿了他面容。你能看清他瞳孔裏的紋路,他還一直試圖分辨你的表情。但是現在,他已經什麽都看不清了,此時此刻那雙漂亮眼睛中只剩下模模糊糊的輪廓。

“我會恨你的,利威爾……你不能這樣做!”

他急切得連尊稱都忘記了,1882年7月2日零點,男人掐滅了最後一支煙。輕輕擁抱了一下面前的年輕人,他微微仰頭,在他唇角留下一吻。青年的表情很豐盛,不同于任何一個他過去見過的面臨死亡的人,卻要更加掙紮和絕望。可是總有人堅信忘卻比牽挂好過,記憶只需要一個人留守就還是存在的,希望總該徹頭徹尾幹幹淨淨被放行。

“你不會記得有關我的一切,包括怨恨。”

他毀約了,但足以抵過片刻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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