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收起你鄙夷的眼光,格裏沙。巫師從不站邊,但不代表我不能作出取舍。”
韓吉冷冷地說道。
“你阻止不了我的行動,哪怕你帶上艾倫!我不幸的兒子!”
格裏沙暴怒的樣子,艾倫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
接下來呢?
是不是輪到您說點什麽。
艾倫臉色蒼白地望向利威爾,而他卻只是靜立在一束月光之下。不辯解,不争執,只有回望他的眼神裏藏着他看不懂的東西,這讓人很崩潰。艾倫驚覺自己站在對峙的兩方之間,然後利威爾的沉默讓這個場面顯得太過糟糕,太過糟糕。
“這本來是個雙贏的局面。”韓吉說。
“你在愛爾蘭獵殺的氏族首領正好也是得罪了利威爾的人,你無法将他們趕盡殺絕,而僅憑利威爾一人也沒辦法。你真當半個月前血洗北面的場面是巧合?!”
“那只不過是有人漁翁得利!”
格裏沙的坐騎似乎随時會沖向他們,馬蹄摩擦着落葉,然後發出一聲嘶鳴,既像怒吼,又如哀嚎。他的表情裏寫滿了不容辯解的決意,那道深沉的目光快要将人吞噬。韓吉握緊了拳頭,随着情緒波動的力量化作疾風在她周身若隐若現的環繞,她顯得有些痛苦地閉了閉眼睛,人物關系的巧合總是讓人抓狂。
“不,你們本可以相安無事,不要把仇恨帶進倫敦城,這裏好不容易平定下來,你想毀掉埃爾文苦心經營的一切嗎?”
“他傷害到了我兒子,這是底線。”
“不,不是這樣!”
艾倫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現在很混亂,但是僅僅只有這句話他可以肯定。不是這樣,利威爾絕對沒有做傷害他的事情,并且正好相反。
“不能相信他……這種亵渎神靈的怪物!他還強迫你記住了什麽?!你想知道你母親的真正死因嗎,就是被這種邪惡的物種奪去了生命!利威爾,你當時在場吧,你敢奉還那段記憶嗎?!”
這大概太過殘忍,對每一個人來說。
“不。”
——
“不用緊張,這裏沒有什麽異常。”
“你可以叫我,利威爾。”
他從路燈的光線沒有到達的黑暗之處走出來,以一種駕馭于夜晚之上的高傲姿态,卻又放輕語氣,撤下他的恐懼。
“生日快樂,耶格爾。雖然還有一會兒就過完了。”
他不是一個會帶給人驚喜的人,冷淡的語氣一如既往,說出的祝福不帶感情,但那的确是祝福,他從來用不着敷衍。
“如果不倒退回一開始出錯的地方,你是查不下去的。”
他的話中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力量,提醒着你,暗示着你往正确的方向走去。然後他再悄無聲息地為你收場,仿佛一切都沒有他的功勞。
“手。”
“不用道歉。”
他用自己的血液治愈你的傷口,而不是直接痛飲一番,掐滅你喋喋不休的為了真相而燃燒的模樣。在你無條件信任他的同時,他好像也有點着魔。
“給你令所有人都滿意的結局,你不想要。那麽,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全部。”
“想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就跟我來。”
他尊重你的選擇,哪怕那是不光彩的秘密,也全都揭開。
“你不會記得我,這是最後要說的。”
他願意抹殺掉自己的存在,一次又一次。
格裏沙再次舉起獵槍之際,有個人站在了他子彈的軌跡中間。
四位忠誠的侍從已經擋在了他們的王之前,而在他們身前還站着一個人,他的綠眸裏面沒有一點猶豫。只要抓住了一根線他就不再混亂,他也不知道這種勇氣從何而來,他正在反抗着一位從小到大他一直聽從尊敬的人,哪怕現在那個人的目光告訴他,我真的對你失望透頂。
可是他就是這麽做了,他的舉動勝過任何言語。他相信自己失而複得的記憶,他相信救他一命的人不會說謊。然後他聽見一直沉默的那個人終于開口,他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出奇平靜的聲音。
“艾倫”
他只是念出了他的名字。
“艾倫。”
又一遍。
》》》
泰晤士河邊的深夜,有種黑白默片的感覺。
月亮在河中的倒影被淺淺的波紋打散,西敏寺教堂的輪廓被燈光細勾幾筆,融入了天幕的背景,就好像完整的一幅畫,讓人感覺大本鐘的指針也定格在了某個瞬間。
高瘦的青年坐在河岸,夜風有些大,吹起了他的額發。他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膝上,有些疲倦地垂着頭。白日裏彌散在空氣中的油氣味道已經不見了,反而有一層霧漂浮在水面,醉生夢死的惬意裏還帶着一股郁郁寡歡。
“不回家嗎?”
男人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站到他身後的,這種神出鬼沒的感覺倒也符合他的身份。艾倫沒有回過頭,反而是把臉埋在了臂彎裏。
“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他們好像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了。上一次,還是四月初那個死裏逃生之後蘇醒的早晨。在他看清他沐浴在陽光下的樣子的時候,他就已經消失不見了。一個月的空白就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這也沒錯,他就是重生了一遍,然後又重新認識了他一回。
“你其實沒必要那麽做,他傷不了我。”
“我父親,好像是個很厲害的獵人呢。”
“說是最強的血獵也不為過。”
“那您呢,最強的血族嗎?”
讓他親口承認一些空洞如傳說的名號果然還是有些別扭。艾倫面對着空白輕笑出聲,就像他們僅僅在聊一個會出現在小孩子夢境裏的黑童話。
“如果您和他認真的較量,誰會贏呢?”
他偏偏露出了不符合年齡的孩子氣,執着于這個問題的答案,哪怕其實它已經無關緊要。
“我吧。”
“那為什麽剛才——”
“他是你父親。”
他決定打住他的任性,将話題帶回了嚴肅的一面。他将自己的手下留情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而事實的确如此。
“我還沒來得及道謝。”
艾倫輕聲說道,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結。真正說出來以後卻沒想象中那麽輕松——
“謝謝您上次救我。”
“你被利用,作為了威脅和交涉的籌碼。不用道謝,這本身就對你不公平。”
“對您也是,如果可能的話,沒有人會想去做一個……我是說——”
“沒有這種可能。”
利威爾的眼眸讓人想到了夜晚的大海。
那裏蘊藏着河流不及的浩大聲勢,有着無窮的力量,但是又內斂,沉穩。艾倫終于想好好端詳一下他的面容,于是他偏過頭,僅僅借着不明不暗的月光。男人換上了一身幹淨的襯衣,黑發永遠整齊,他的眉宇,鼻翼,唇形都好像經過精心雕琢。他是一位王,這個定義無比符合他的模樣。沒有人天生就是這樣,可是他的百年閱歷都收進了心裏,在他不老的容顏之下,依舊保持着鮮活的心髒,總有一小塊地方保存着不滅的人性。停止跳動的心髒,他不曾想過接受悲憫,卻可以聽着詛咒沉默以對。
“我也曾經參與殺戮,眼中除了嗜血再無其他。”
“你的母親——”
“我不想聽。”
各種細枝末節拼在一起,早已有了答案。
“我沒有企圖過像神明那樣知曉一切。我覺得就算是神明也不可能洞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情世故,總有他看漏的時候。”
艾倫玩起了河岸邊的黑色石子,将它們抛向水中,推進了一層一層的波紋。
“所以我沒理由偏執于某件無法改變的事,無論真相是什麽模樣。這好像違背了我作為探員的初衷,但現在我理解了您最初跟我說的,不要知道太多反而會更好過。”
“我大概知道您想說什麽,我可沒有後悔的意思。只是——我感謝這場重生,生命本身就是捉摸不透的東西,我不恐懼未知,不害怕看見善惡,這大概就是最好的感激。”
“所以就算,我現在面對的是站在人類對立面的您。也許在另一個世界,站在人類對立面的就會是我,誰知道呢。”
只要效忠于自己的心就好。
如果這番話,能夠帶來一點點,一點點救贖都好。
真是了不起的言論。可惜如果上帝真的在看,他大概不會為一位渎神者鼓掌。其實年輕的耶格爾做出的假設并非毫無依據,他後來也有在夢中看見過自己的模樣。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被颠覆了以後好像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發生的,他大可以把那些不同模樣的自己放在另一個時空考量。
或許他也會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等着某個契機教他如何自我救贖。或許他還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而利威爾化作神話中的英雄。再或許,他們都是茫茫人海中的兩個無奇的個體,不知以何種方式相遇,以何種方式留存于對方的生命。
然後每一次終結之後再落到下一種可能性之中——
這樣循環往複,是不是他們就都得到了永恒。
利威爾有點想笑,他活過那麽長的年歲,第一次無法反駁這樣一個小鬼頭。他們的對視短不過幾秒,中間卻好像跨越了好多東西。泰晤士河都已經睡着了,而他俊朗的臉上卻沒有困頓。一股甜膩的氣味傳來的時候,利威爾拉回了思緒。他有些懊惱太過小看他了,這個小鬼的舉動經常超脫他的估計。
“可是利威爾先生也很狡猾啊,每次吸食我血液都在我神志不清的時候。”
“你——”
他的手心是從獵槍裏拿出的那顆木子彈。不得不說它被削的真尖,輕輕一擦就能劃破皮膚。血珠從他精瘦的手腕滑落,他揚起手臂伸向利威爾,後者警覺地後退了兩步。格外甜膩誘人的氣味彌散在夜晚清冷的空氣中,然後在利威爾的鼻腔裏無限放大,欲望上湧,挑釁着他自控的神經。
可是艾倫還是如願以償地看見了,他的眼睛變紅,眼下皮膚泛出血絲的模樣。這就是了,他一直保留着的不在他面前露出的模樣,如傳聞中那樣可怕,但好像又沒有那麽可怕。
“就算是謝禮。”
這算是什麽鬼謝禮,他還真沒有見過這樣的謝禮。艾倫對他說話的表情好像就是在說,諾,贈你一杯紅酒。關于他這麽做的理由太耐人尋味,年輕人真是勇于冒險。
再暗的地方,那雙綠眸依然很亮,很亮。
“如果您放着它不管的話,血可會一直流下去哦。”
尖牙刺穿皮膚的時候,有種奇妙的痛感。利威爾握着他的手腕,而艾倫稍稍往前傾身,腦袋就靠在了他的肩前。吸食血液是一種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親密的舉動。他知道對方會很快适可而止,便快速說出了他最後要說的話。
“別再強迫我忘記任何,答應我。”
“如果你希望的話,這個誓言值得獻上心髒。”
他如此承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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