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882.5.29 London

五月的最後一周,天氣正好。這是旅行季的起始,也适合作為重逢的歸期。臨時的侍從接過了男人手中的鑰匙,打開了門,并将行李搬到屋內。

艾倫在閣樓便聽到了動靜,他匆匆朝樓下望了一眼,便看見了老耶格爾。他還是拎着一個深棕色的小皮箱,帶着藤蔓紋路的手杖,灰黑色的頭發剪短了一些,但還是整齊的束在腦後。仿佛是父子間的感應,耶格爾脫了帽子擡起頭,正好與艾倫對上視線,鏡片後的眼睛帶着溫和的笑意。

“父親!”

一聲驚呼讓這個已經比長者高出半個頭的青年顯得還像個小孩子一樣。過去他也總在放學後呆在閣樓裏安靜的寫作業,時不時瞟兩眼樓下過往的馬車。等父親回來以後便會下樓迎接,然後一起喝一點兒熱茶。成年以後這樣的迎接漸少,反而是艾倫會工作到很遲回來。不過這次格裏沙長達數月的旅行又将一切推回了從前,面對許久不見的至親,當然應該以一個大大的擁抱作為再見的禮物。

“一切都還好嗎?”

“父親的出行還順利嗎?”

兩個人幾乎在同時開口,格裏沙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換下了都有些磨破的皮靴,穿上柔軟的居家拖鞋,男人拖着步子在沙發上坐下。旅行的疲倦一絲不少的寫在臉上,寫在他額間多出的皺紋裏,但是回到這個屋子,喝上兒子泡制的茶水,一切好像又明朗起來。

“很順利。倒是你,上次在信中說的案子結了嗎。”

“嗯?嗯,結案了。”

瞬間兩人都沒有再将細節說下去的意思,這話題稍微變得有些冷淡。要知道他們并不是對彼此分開以後的生活僅僅只是點到為止就可以結束問候的關系。沉默永遠是雙向的,格裏沙看着艾倫,而艾倫将視線抛向杯中的紅茶,呼出一口氣,于是茶面從中心翻出圓圈狀的波紋。

“我的兒子,我不在的這幾個月有生病嗎?倫敦的天氣還是一如既往令人頭疼啊。”

“沒有哦,我一直很健康,就如父親一樣。”

“真會說話,那,有心上人了嗎?”

“那種事情,暫時還沒有時間顧及,畢竟工作很忙。”

艾倫挂着淡淡的笑容,綠眸裏面沒有謊言。不過也許只有持着一定閱歷的人才會擁有真正波瀾不驚的表情。他看着他,覺得他又長大了一些,眉宇間有着不變的堅定,藏得住心事,蓋得了傷痕。作為父親看到這樣的成長應該是什麽樣的心情呢?如果想到他的心裏可能要一直壓抑着一個灰色的秘密,那他寧願此間少年一直是從前沒心沒肺的樣子。

但這是不可能的。

能做的,大概就是挖走那塊暗色的鬼東西。

“今晚叫上米卡莎和阿爾敏,我們一起吃頓飯吧。”艾倫如此提議。

格裏沙從來都悉心善待他的兩位摯友,這頓晚餐一定會格外溫情——他是這麽打算的,沒想到男人幾乎不帶猶豫的擺了擺手,那鏡片後的目光變得有些看不清。

“今晚我有些事,約見了一位老朋友……我一刻都不能等了。”

所以就算是父親歸來的周末,艾倫依舊覺得這天有些清閑過頭了。格裏沙稍稍睡了一會兒,便在傍晚時拎着個長箱出門了。

一個人的時候又沒了言語,艾倫靠在窗邊。日不落帝國的落日是什麽樣子呢,從打開的窗子外拂過一陣風,帶着淡淡的油氣味道。泰晤士河上的船只比前些日子又多了起來,富家子女換上便裝,撐着洋傘,靠在游輪上游河,攀談着眼中世界浮誇的模樣。這個時候的半邊天是豔紅色的晚霞,比下霧時候白茫茫的天看起來高了不少。即将遠去的光鍍在河面,鍍在大本鐘的鏡面和指針,又落在建築群的小半面牆壁之上。暖色的光總讓人心生眷戀,無論是視野中泛着一層光暈的磚格線條,還是直視時落入瞳孔中灼熱但又不夠刺痛的感覺。

你可以用任何可以想到的美好詞語來形容他現在眼眸的美麗程度。光使那層綠色變淡甚至泛金,他微微眨了眨眼睛,眼神像是延伸到了視線之外的地方。那裏與這裏,不在同一個時代,不在同一個國家,甚至不在同一個世界線上。可是那裏有同樣的落日,同樣的恍神,生命總是相似的東西。他坐在高牆之上,他站在大海邊緣,他存在在每一個近似于不存在的模糊印象中,然後想到了同樣的人,思考着不同的人生。

你說,這是巧合嗎,還是冥冥之中定下的劇本。它們千奇百怪,卻又殊路同歸。仿佛在印證着宿命感,逃不開,躲不掉。然而就算相遇是被安排,接下來怎麽選擇依舊是從已知到未知,若是結局相同,那也是注定的緣,如此既往,駁論循環。

比如現在。

艾倫盯着那朵生命力出奇頑強的玫瑰。它從到來那天開始就被插在一個水杯裏放在窗邊,已經過了半個多月了,別說枯萎,它的顏色僅僅只深了一點點,香味依然。黃昏的最後一縷光從它的花瓣上被抽走,它依舊開得孤傲。這讓他想起一個人,他突然想問問他是否真的有一個隐秘的玫瑰園,在郊外的森林深處,甚至在地下。對他來說,他好像變成了無所不能的存在。

艾倫決定登門造訪利威爾,他告訴自己就是因為這個蹩腳的理由。

他沒想過,這是最最最不合适的日期。

》》》

佩特拉看到艾倫的時候很驚訝,雖然這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女執事邀請他在屋內坐下,見過幾面的另三位侍從正在客廳裏玩着撲克,卻不見屋子的主人。

他們無聊時候的消遣讓艾倫想起了學生時代的周末,從學院帶回的作業要在父親規定的時間內完成,每每到周日下午最清閑的時候他就會與米卡莎和阿爾敏互相串門,三人玩着百變花樣的紙牌游戲。這麽看來的話,他們還真的與普通人無異。再次确定了自己對他們的這個認知以後,艾倫打消了最後一絲顧慮,果真再沒有半點兒害怕的樣子,只保留應有的禮貌和謹慎。

他沒有表現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類面對四位血族應有的膽怯,這讓奧魯歐有些不屑地瞄了他幾眼,礙于主人對其的特殊關照,他也不敢說什麽。出奇有趣的一幕,他表情的浮動讓在場除艾倫以外的人都有些想笑。氣氛完全不同于艾倫前兩次來到這個屋子時的樣子,少了利威爾強大的氣場,多了一份如在友人家做客的日常味道。但這顯然不能達到他的目的,在他開口詢問之前,佩特拉已經先做出解釋——

“艾倫來的很不巧呢,王在一個鐘頭前才出門。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在這裏稍作停留,也許他一會兒就回來了。”

他點頭謝過,佩特拉又說,“不如我帶你參觀一下這幢屋子?艾倫一定還沒有看過全貌吧。”

這的确是個好主意,艾倫随佩特拉到處轉了轉。與他想象中一樣,利威爾很富有,從壁畫到西洋劍的收藏,還有書籍,船模,煙鬥和瓷器,整個屋子彰顯着主人毋庸置疑的品味。不難看到他過着清閑周末的樣子——點一支名貴的煙,翻開一本書寫人間離合的書,再抿上一口紅酒…如果那的确可以算是紅酒的話。

他感覺又稍稍了解了他一些,并且為此感到一絲莫名的欣喜。他知道自己越發喜歡看見利威爾充滿人性的一面,這樣便符合他自己不但沒有逃開反而繼續靠近的初衷,人總是樂意于印證自己的認識是正确的。不過這一天即将結束,他似乎真的來得不是時候。

就在臨近晚餐,艾倫準備告別之際,屋門口終于傳來的動靜。艾倫一怔,以為是利威爾回來了,但是佩特拉仔細聽了聽,卻說不是。說實話,艾倫想不出能有多少人還會造訪這裏。而事實上門口的确站着艾倫認知範圍內的人。

韓吉一身黑紅搭配的輕騎裝,有些急促地扣着門。佩特拉分辨出她的氣息,卻在打開門的下一秒被前者一把握住手臂。

“韓——”

“是那個血獵。”

短短的陳述句好似涵蓋了某個巨大事件的前因後果,她很急切,于是将話語壓縮在了最短,卻又點名扼要。佩特拉只花了三秒鐘就懂了,然後帶着溫和笑容的面容瞬間沉了下來。

“現在馬上趕去利威爾那裏。”

韓吉壓低聲音這樣說到。下一秒衮達,奧魯歐,埃爾德就已經站到了佩特拉身後。

“請問……出什麽事了嗎?”

韓吉到最後才看到門後的陰影裏居然還站着一個人,年輕的耶格爾此時的出現讓她的表情變得很豐富,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就迅速轉過身走向馬車,好像再多一秒解釋都是浪費時間。

“你一起來就知道了。”

》》》

現在這個時間點往城郊森林方向去的大概僅僅只有馬車中的三人了,很顯然利威爾的四位侍從在遇到緊急事件的時候根本不需要什麽人類的交通工具,衮達也只是為了駕駛馬車而在這裏。艾倫與韓吉在此時相對無言,他只能調整好呼吸留意着周圍的動靜。除了馬蹄踏過碎葉的聲音,夜晚郊外的風中總帶着一股危險的氣息,隐約響起的類似獵槍的聲響簡直就是在為這種氣息伴奏。

艾倫的腦海中閃過許多種假設,但似乎沒有一種可以跟自己扯上關系。要知道兩個月以前他還是一個對血族女巫還有什麽氏族之争完全一無所知的蘇格蘭場探員,非說出現有求于人的局面,那首選也絕對是埃爾文之輩而不是自己。

他們已經來到了危險中央,直覺在這樣說着。

馬車停在了一把獵槍之前,作為探員的年輕人第一反應便是上前一探究竟。那是一把看起來使用了很久的獵槍,他被主人抛棄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不好使了而是情急之下子彈卡在了膛中。那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子彈,艾倫拿樹枝撬了半天落入手心的只是一枚被削成子彈形狀的木頭。

結合那些故事般的傳說,艾倫已經懂了一大半。利威爾遇到了吸血鬼獵人,而且還比較難纏。真相呼之欲出,哪怕他還沒有意識到最關鍵的那點。比如,與其說是「遇到」,不如說是「赴約」更加準确。

槍聲和馬蹄聲同步靠近,樹林間有誰快速移動的聲音,有誰的身軀不停撞擊着枝幹,形成了比風的摩擦更加急促的沙沙聲。艾倫終于如願以償見到了利威爾,又一次以他從未想過的形式。男人從一棵樹上飛速翻過,閃到了韓吉身後。他的襯衣背後有血跡,傷口落在了肩膀上。請感謝光線逃離了這裏,于是艾倫不足以看清他上一秒充血的眼睛,布滿血絲的眼下皮膚,還有曾經刺穿他頸脖的尖牙。

利威爾的這幅模樣收得是另韓吉嘆為觀止的快,要不是這是個緊急的場合她大概會大肆感慨利威爾在某人面前的自控力。可是他的不解和憤怒依舊寫在蒼白的臉上,他只差用吼的跟韓吉說道——

“該死的你把他帶來這裏幹什麽?!”

“利威爾先……生。”

艾倫連他的名字都沒來得及念完,就看見了正前方陰影裏接着出現的人。

男人騎在馬背上,一手握着缰繩,一手拿着獵槍,身上背着的是那個熟悉的長箱。他在馬背上馳騁的模樣好像将時光扭曲退回了從前,回到了兒時他們一家人一起去郊外打獵的時候,艾倫在想那把槍他搞不好還碰過。于是他說不出話了,就像有人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後腦勺,他覺得神經發麻。

“……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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