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因為你們的血液融合,毫不相斥。

1882.5.11 London

艾倫拉開窗簾,午後的陽光瞬間落滿了原本昏暗的閣樓。木架上還有兒時的自己和母親的合影,現在鏡框上已有細細一層灰塵,陽光直射到上面的時候就像照片上蒙着一層霧。

相片上的自己穿着背帶褲,帶着傻乎乎的笑容。那個時候是因為什麽那麽開心呢,是因為米卡莎母親送來的點心,還是阿爾敏為他刻的馬型木雕。過去細小的幸福已經記不清楚情節了,回憶被好好收藏起來,待漫長的時間過後再翻出故人的模樣總帶着點懷舊味道,舊到模糊,舊到連難過都不再洶湧,只會有因不能相伴而來的惋惜。母親帶着白色的帽子,那雙寵溺的眼睛留在了帽檐的陰影裏,可惜後來就沒再見了。

從那個夏天到現在還沒到最繁盛之時的夏天,從穿着背帶褲的男孩到将白襯衣的袖子卷到手肘處,為後院裏的盆栽澆水的青年,泰晤士河裏的波紋不減,大本鐘未曾慢過一分。沒有哪個時代不會老朽,但只要有人知道它曾經最繁盛的樣子,它就是永遠存在的。

所以為什麽——

哐當一聲,手中的水壺掉到了地上,眼前的陽光太晃眼竟讓他暈眩。艾倫換了個姿勢移了兩米,靠在樹下坐好。溢出來的水漬依然泛着光,看得他心慌。

自從四月初的那個雨夜過後,他一直就是這樣。神經變得太細,對周圍一切事物的感官都比以往強了很多。比如現在二十多度的氣溫已經足夠讓他出汗,嘴唇微啓的呼吸模樣有種病态的美感,比如他不再在人多的地方逗留,因為他會聽見一些他原本不會入耳的竊竊私語。總是感覺很渴,總感覺情緒會在一個不經意的引發下爆炸。

埃爾文給他放了個長假,他理清了一切前因後果,然後接受了全部。說起來也是個不平淡的過程,比如他在死裏逃生後發了一次蒼白無力的火,趕走了在他視線範圍內的所有人,然後花了一周恢複到正常的身體素質,又一周來适應變樣的感官。韓吉留給他的字條上寫着這種情況不久就會消失,他還是跟普通人無異。開玩笑,這讓他如何再跟一個普通人一樣在維多利亞的午夜狂歡,帶着日不落帝國上流社會年輕人特有的高傲氣息,吹噓着這個時代的輝煌。

還太渺小,還太軟弱。還不能好好收着自己的記憶就被別人抹掉,還不能好好看清楚這個世界真正的樣子就差點被迫退場。心情太複雜,艾倫沒法一一列出來消化。但總有東西在不斷提示他,有那麽一個人,他總是要面對的吧。

利威爾的玫瑰沒有署名,它在這個黃昏落在了他閣樓的窗臺上。一只小小的蝙蝠叼着它,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艾倫走過去親手接過它。

他從沒這麽近距離地觀察過蝙蝠這種生物,與兒童所聽聞的童話故事裏總與陰暗的古堡聯系起的生物不同,此時在他窗臺上的蝙蝠有着看起來軟軟的身體,兩片薄但有力的翅膀,夕陽暖橙色的光落在了它灰色的絨毛上。艾倫竟想用乖巧來形容這個小家夥,因為他并沒有露出尖牙利爪,而是撲閃着翅膀向他問好。

玫瑰莖上的刺已經被削掉了,花瓣上還占着細細的水珠。鮮紅的顏色讓人想起劇院裏最浪漫的戀情,這是這朵花最美的時候。他嗅到了花香,然後展露了一個許久未見的微笑。

“謝謝。”

小蝙蝠飛走了,艾倫将那朵花插到了水杯裏。

所以為什麽要有人刻意抹掉自己的存在,哪怕別人對他的印象還不那麽壞。

那天晚上艾倫做了個夢,夢裏古堡上頭的月亮大而清明,古堡後的花園裏栽着大片的玫瑰,一個小個子的男人在為那些花兒澆水,耐心地,細心地。玫瑰開得那麽美好像永遠不會凋謝,而欣賞者自始至終卻只有他一人。他記得玫瑰的模樣,卻不記得栽花者的臉龐。

再沒有一人記得他的時候,他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1882.5.12 London

“你,不害怕我嗎?”

一身淡紫色連衣裙的佩特拉坐在客廳,接過艾倫遞過來的茶水,這般小心翼翼地問道。艾倫慢了半秒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如果說本來氣氛還真有些尴尬,她這句疑問一提出來艾倫反倒笑開了。

“佩特拉小姐希望我害怕你嗎?”

“當然不。”

“那麽,如你所願。”

他笑起來的時候綠眸彎起來,有着天然的溫暖味道,不由得讓人感嘆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真是耀眼啊——請允許年齡翻他好幾倍的佩特拉這樣稱呼他。艾倫在一邊坐下,許久不見他的頭發長長了,軟軟的棕色額發整齊的分到兩邊,他一如往常幹淨利落的模樣,這讓她安心不少。

“但願我的突然造訪沒有打擾到你,艾倫。”

“沒有,埃爾文探長也已經給我放了一個月的長假了,長到我都覺得有些無聊。”

“或許埃爾文先生很期待再次看到你為工作奔波。”

兩人相視一笑。佩特拉放下茶杯又舉起,握着手中精致的白瓷杯子轉了一圈。

“很棒的茶具。”

“嗯,這是我父母最喜歡的一套。”

艾倫向後仰躺,總覺得目前的這位女子有種親和力和熟悉感,就像許久未見的老朋友在聊些日常的瑣碎。說起父母的時候他的臉上有一種更加柔和的表情,哪怕這間屋子只有他一位耶格爾。

“艾倫是獨自生活嗎?”

“算是吧。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父親是醫師,遠航在外。”

“我很抱歉。”

大概是沒想過艾倫是從小就失去至親的人,佩特拉輕聲道了歉,就此打住這個話題。特殊的環境會造就極端的人,要麽極端優秀,要麽極端落敗。很明顯艾倫是前者,他的身上散發着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和贊美的特質,獨立又堅定,善良又理智。

真的是很不錯的孩子,難怪王會如此專注于他。佩特拉如此想到,不由得又揚起嘴角,展露一個慰藉的微笑。天氣很好的初夏午後,室內有着柔和的光線,佩特拉的半面容顏落在陽光裏,她看起來與普通的佳人沒有什麽不同,只是本來就比常人白皙的皮膚在光下有種要變透明的感覺。看到這一幕的艾倫有些心悸,并不是想到她的身份而感到不安,而是一種由感性而生的惋惜。

“和傳說中的不一樣呢。”

“嗯?”

“你們不害怕陽光嗎?我的意思是……恕我冒昧這樣問。”

“很多傳說都不準确喲,不過艾倫你想知道的事我會一一解答。”

佩特拉并沒有表現出介意的意思,反而她就在等他問出這方面的問題,果然話題開始的方式比她想象的還要可愛一些。她指了指挂在自己胸前的一個藏青色的挂墜,因為并不是很閃耀很誇張的飾品,艾倫并不确定她是不是一直佩戴着。

“這是保護我們血族不被陽光灼燒的東西,通常是戒指,手鏈,項鏈這樣的飾品。經過女巫的咒術洗禮後,就可以發揮作用。順帶一說,你應該猜到了吧,與我們的王關系最近……不,應該說唯一有來往的巫師就是韓吉姐了。阿,我比她要年長,但是就性格上來說,她就像個姐姐般的存在呢。”

艾倫點了點頭,這番話不難消化。血族的歷史對他來說就像新大陸一般充滿未知的誘惑,就不論他對這個種族的好奇心,與利威爾有關的事他就有太多想問的,堆積了太多竟不知從何開口。

佩特拉微微一笑,他的欲言又止已經寫在了臉上。如果他不知從哪兒問起的話,就由自己慢慢來說吧。

“你可以就當一個故事來聽。”

“……?嗯。”

“我的轉變,是在一七五八年的冬天。”

“比起親身經歷過戰争的人,未來一切對戰争的回憶和描述都顯得很單薄。七年戰争真的……很慘烈。你知道的,死了很多很多人。”

“我是戰争前線醫療站的一名護士,衮達,奧魯歐,埃爾德和我出生在同一個小鎮。我是最小的一個,他們陪伴我長大,是很重要的朋友和兄長。當得知他們要參軍的時候我就執意決定去醫療站工作。”

“請原諒我不想細細描述那時候的樣子,現在回憶起來那時候的場景還是一場噩夢。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能見到觸目驚心的傷口。他們還活着,我就能在堅持一天。”

艾倫沒有說話,他想過幾個使她轉變為吸血鬼的理由,卻沒想到事實如此悲恸。他很認真地在聽,想到那種灰暗的場景不由得心中一緊。

“某一次敵軍加強兵力突襲,他們三人都受了重傷,生命垂危。那天我很崩潰,感覺如果他們三人同時離開的話我大概也堅持不下去了。就在那天晚上,我遇見了王。”

佩特拉口中的王就是利威爾了,她換了一種更敬重的語氣,繼續說道:“王在深夜吸食亡者的血液,正好被我撞見。那個時候真的很害怕,但又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勇氣,會去向一個魔鬼一般的存在請求救贖。我說着,如果能救他們什麽代價都可以這樣的話,随後王就答應了。”

“我喝下了混有王的血的毒藥,我死去之後也在隔日醒來。後來我才知道這其實是說不定的事,如果我們的血液不能足夠融合,轉變不成功的話,我們會真的死去。話說回來,艾倫你近日感官上的異樣,也就是源于你與王的血液融合。”

“那時我們四人不能見陽光,只能在夜間活動,但是等我們回到醫療站的時候,那裏已經基本上全線覆沒了。我們離開的時候,王用銀器盛了很多血液分給幸存的人。我們都不知道那能延續大家幾日的性命,在那樣一個暗無天日的時期,我們就這樣逃離了戰場。”

“這麽說來,救了我們的并不是神明,而是一個外表冷漠,內心依然溫存的惡魔。我們四人效忠王至今,這就是故事平淡的結局。”

可以看出來艾倫的動容。他雖然一言不發,但是佩特拉能夠聽清他吐出的氣息是顫抖的。半晌,她又繼續說起了這位王本身——

“關于王的身世其實我也并不是很清楚,因為我們是不會多過問的,王也不會主動跟我們說起這些。我只知道他之前的稱謂是利威爾伯爵,而現在他名下的氏族成員一直遵循他們的旨意隐姓埋名低調的生活,大多數人願意,也有一小部分人試圖反抗,但是都被嚴厲的制裁了,還有一些投奔了別的氏族。”

對利威爾的描述如此之少其實也在艾倫的意料之中。因為他本身就像一個古老的傳說,一個說不清的故事,他絕對不會主動傾訴,也沒有人能陪他一起見證。這麽說來,真的是一個孤傲的人呢,但是如果孤大于傲的話,未必好受,還是說他早在閱歷無數後習慣了如此。還好他還有着絕對忠誠的這四位随從在,那麽在遇見他們之前呢。

艾倫突然想起了那個夢,面對着碩大玫瑰園的孤立背影,突然覺得眼角幹澀。

什麽啊。

艾倫輕咳了幾聲,想來也是自己的情緒又被放大了,這也許他體內殘留的利威爾的血有關吧。

末了,佩特拉抿唇微笑,她坦誠地看着面前艾倫的眼睛——

“我很感謝王,因為就算變成怪物,我也算頑強的重生了一次。”

這句話就像一根細小的針,伴随着蹭着神經的細微疼痛,挑開了艾倫的心結。他愣了一下,随即回贈了一個安慰和肯定的笑容。他的眼睛重新明亮起來,撥雲見日。

所以就算他是一個有着尖牙和紅眼的嗜血魔鬼又怎麽樣呢。

所以就算他洗掉了自己的記憶又怎麽樣呢。

不經由自己同意的魯莽決定背後,是一個沉默的男人無法言說的善意和對他的保護。他是闖入他世界的異族,也是為他打開了新世界窗口的人,他帶給他皮膚被戳破的痛楚,也帶給他雨夜後的下一個天明。

他從來就沒想過去做一個加害者。

》》》

艾倫送佩特拉離開,馬車已經停在街角了。駕駛者是奧盧歐,艾倫禮貌地向他鞠躬問了好。男人似乎有些不屑,随口回了禮,就小聲抱怨佩特拉為了一個小鬼讓他等了許久。

“那可是王的命令。”佩特拉故意換做嚴肅的語氣這麽說道,奧盧歐立刻就閉嘴了。

艾倫想了想,還是拜托佩特拉轉告:“若哪日方便,我會登門向利威爾先生道謝的……畢竟是他救了我。”

沒想到佩特拉卻快速的回絕了。

“沒關系,王是不在意這些禮節的,我向他轉達你的心意即可。王他……最近在處理那日襲擊你的人的事,具體細節我就不多說了。”

艾倫點頭意會,目送佩特拉走向馬車。

又突然想起最後一個問題,艾倫不由地追問道——

“那個,佩特拉小姐。那時候利威爾先生答應的……所謂救贖你們的「代價」,是什麽呢?”

女子站在黃昏的光中回過頭來,胸前藏青色的寶石泛着淡淡的光。她的身影線條逆着光,在倫敦城一日将盡的繁忙的街角顯得格外柔和美好。

她的聲音很輕,卻一詞一詞敲在了他心中。

“是永無止境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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