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船上搖曳的燈火落在女子黑色的面紗上,她閉着眼,雙手攤平懸在面前的木桌上方。信紙在鐵盆裏燃燒起來,黛黑色字跡慢慢被火焰吞噬。待到燃紙成灰,暗色的碎末漂浮起來,蹭過她的手掌,磨過她指腹的紋路,又洋洋灑灑落回了桌面。
“您看到了什麽?”
聲音的主人方才一直安靜地坐在一邊,占滿污漬的大衣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邁,不過他的頭發依然整齊的束在腦後,任何倦容都無法掩去他眼中的清明目光。
“難怪先生這麽急着返程回倫敦。”
她這麽說着,将尚有餘溫的灰塵攏在手心,又任它們從指縫滑落,重複這樣的動作。甲板上水手的吆喝漸漸褪去,海浪來回推搡着這艘運送着槍支和煙草的快船。女子的話語在木板吱呀吱呀的聲音中顯得格外鬼魅神秘。
“艾倫他……還好嗎?”
“尚有一絲氣息,不過如果不及時醫治的話,難逃一劫。”
男人沉默了,攥起的拳頭表露出他的憤怒,再次擡眼時那目光已然變了副模樣。相對無言的時間被他用來平複或者說…計劃報複,雙重人格的快速轉換就在想象出他最寶貴的兒子命懸一線的場景時被按了開關。
女子已經習以為常,在不帶入個人感情的前提下,巫師從來不想介入「他們」之間的鬥争。她看到并且轉述場景,就像一場交易。雖然平心而論,她很喜歡書寫那封剛才被燒掉的信件的年輕人。
“幻鏡裏的霧氣實在太大,我看不清楚對方的面容,先生。不過……有個名字倒是被提及了。”
“誰?”
“利威爾。”
1882.4.5 London
“過了零點,正是午夜。不來狂歡嗎,利威爾伯爵?”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我給你的答複。”
兩人露出尖牙,野獸厮殺前的氣息如飓風降落。兩道黑影在半空中相撞又分開,以人類肉眼無法分辨地激烈過招在半空中閃過,又轉到屋頂上追逐。
“收下了嗎,來自我們氏族的空白戰書?”
“我記得上個世紀有過同樣的場景。”
男人以冷笑回應,利威爾追得很緊,但還并不足以對他造成威脅。他欣賞着昔日最強的血族伯爵,現在最平庸的氏族的王,紅了雙眼,青紫色的血管布滿他的眼下皮膚,他眼中冰冷的敵意讓人不寒而栗。不過發起戰争的人必然心懷把握,只見他不緊不慢地,将自己鄙夷說給他聽。
“利威爾,不吸食人血的你已經大不是從前的野獸了。你的視野,嗅覺,尖牙處頂級的欲望都在退化,變得溫順,變得安于現狀,變得容易滿足。”
“你必須得承認,現在的你,根本不是稱職的對手。”
“所以比起對手,變回血族應有的樣子吧,和我們氏族一起的話——”
雨停了。利威爾站在社區教堂的尖頂上,從他背面看來,背景是漆黑的天幕,青色的月牙和大本鐘模糊的影子。他的面容白如陶瓷,他的站姿就像優雅的雕塑,他的手扶着十字,就像在俯視一場末世絕景。
他從不記得自己是懂得溫柔的人,直到有某個人眼眸告訴他應該那樣做。
“閉嘴。”
》》》
利威爾回到原來的街角的時候,埃爾文正在原地焦急地渡步。由于讓所有人類封閉對特定區域真實視覺的咒術,埃爾文并不能看到艾倫的狀況。但僅僅憑韓吉的臉色,他敢肯定狀況很糟。他們交換了眼色,利威爾半蹲下來,看着青年頸脖上觸目驚心的傷口。
一動不動的艾倫就像已經死去了一樣,他倚着路燈,胸前的衣襟上盛開了一大朵以血構成的曼珠沙華,暗紅色的甜膩液體依然在慢慢流淌。被雨淋濕的人有着殘餘血跡的唇線,挺拔的鼻翼,被拉下的襯衣口落出好看的鎖骨,這麽一個漂亮的人,正在消逝着生命,這一幕定格在利威爾的瞳中。
他比任何人都懂得死亡的感覺,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黑夜。他沒有資格說尊重生命,也沒有暴露在外的感情可供惋惜,只不過是不是在漫長的人生中總會有那麽一個人,毫無征兆地出現,然後在他時間停止的身體裏依然保持人格的心髒上刻滿波紋。他沒有再說話,撿起掉落在一旁的銀質匕首,二度劃開了自己的手腕。原本快速複合的皮膚,連傷痕都沒有。
血流浸染着地面,變成漆黑的顏色。兩人的血液在路面上交融在一起,就像之前韓吉所遇見的場景。原來不是一個人流盡他的血,而是另一個人一定會放血相救。他用力吸了一口自己的血液,然後俯下身,以一個深吻強迫對方下咽。不知道為何他非常希望此時這個昏迷的人能夠睜開眼,以那雙清亮的眼眸看清他親吻自己的樣子。他們的兩個吻初次是強迫再次是毫無知覺,不會被記住的神情比誰能想象到的都還要真切。
“你知道後果,利威爾。”
“你不必內疚,我知道你沒辦法救他。”
“不是,我——”
“同樣說給你聽,埃爾文。”
她說的後果有多重,而他的話永遠有令人把所有反駁都咽回腹中的威力。夜風有些冷,埃爾文把自己的大衣外套披在韓吉肩上,一輛紅棕色的馬車停在了兩人身邊,佩特拉,衮達和埃爾德三人從馬車上跳下,拉開車門迎接主人。
相對無言的時間,被咒術掩蓋的現場,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但卻什麽都已經開始了。倫敦慢慢陷入沉睡,午夜的馬蹄聲和泰晤士河上成群的蝙蝠只出現在幼童的噩夢裏,但又在母親的安撫下煙消雲散。
》》》
“會痛嗎?”
面前的自己還是那個濕漉漉的模樣,如剛從海中上岸,揚起的藍色襯衣還有着海風的味道。他的身後是地平線上剛升起的初陽,一切都美好的像幅畫。
下一個瞬間畫面掉轉,高牆之上的殘陽如血,城牆外歡呼的人群丢掉刀劍。而那個遍體鱗傷的自己帶着慰藉的笑容慢慢睡着,有誰握着他的手默念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就如最長情的誓言。
最後就是最熟悉的街景,月色之下的雨霧裏彌散着維多利亞的暗香。靈魂有點游離,漂浮在半空,俯視着陌生的記憶。那裏有壁爐裏的火光,纏着繃帶的手,還有通向未知地底的長長階梯。
這些場景,這些幸福也好,悲恸也罷的世界全都不止他一人,絕對還有誰在的。那個人無力挽回他的覆滅,又陪伴他重生,那個帶給他這個世界最強烈情感的人,這次又是用什麽樣的方式來相見?
沉睡了很久的青年從深沉的夢中醒來,早間的風揚起了卡其色窗簾的一角,幾米晨光傾瀉在地板上。窗前站着一個人,簡單的白衣黑褲,幹淨利落的短發。陽光落在他肩頭,軟軟的柔和的線條在他剛剛蘇醒的瞳孔中時而模糊時而清楚。
他在黑暗中燃燒的樣子你在陽光下是看不見的,但卻連靈魂都要被他欺騙掉了。
艾倫撐起身,對着那個人的背影張了張嘴,又像糖又像刀,他無法想象自己最終是用什麽樣的語氣開口,念出他的名字好像要耗盡他所有力氣。
“利威爾。”
如果你們有一個與流血無關的吻,在一個橙色的,沒有迷霧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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