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倫敦夜晚的雨裏總有一種氣味。

令人昏昏欲睡但又時而涼進心底的,神秘的,充滿誘惑還有着無言憂郁的。

很多年後将不斷踏上異國領土的耶格爾,此時此刻深深呼吸着這裏的空氣。潮濕的雨霧充滿他的肺部,蔓進他的血液中。就算他并沒有刻意去銘記,在未來漫長的時間洗禮過他的記憶,沖淡磨平一切心結棱角之後,他依舊記得這場雨,記得從此刻開始模糊的正邪界限,記得染上墨汁或鮮血的純白襯衣,記得他将為惡魔辯護。

最初以及最後的這裏,因為叫出了誰的名字,因為變成了某種救贖,而永遠無可代替。

1882.4.4 London

“耶格爾。”

艾倫僵硬地回過頭,看見了注視着他的利威爾。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迅速轉過身,背對着他,将手中的信封抵在胸口,一瞬間的暈眩讓他差點沒站穩。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和十分不自然的呼吸已經清楚地落入身後之人的耳膜。高于人類十倍的感官向利威爾傳遞着艾倫漸漸放大卻又被拼命克制住的,恐懼、憤怒和一些難以言喻的情緒。

“抱歉,裏維先生。我有些急事要獨自離開,請務必向佐耶女士和埃爾文探長轉告我的歉意,祝您晚安。”

他轉過身,雙手背在後腰向利威爾淺鞠一躬,還不忘強擠出一個微笑,未等男人做出回應,他已經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在那一瞬間利威爾并沒有立刻追上去,他不知道這是漫長時間裏他極少數猶豫中的,最關鍵的一次。他的遲疑他的晃神僅僅源于一個名字,源于由本來應該已經忘記他的耶格爾所念出的那句,裏維。

一瞬間強烈的即視感将他淹沒,模糊的視野裏一個小男孩眨了眨他漂亮的綠眼睛,握着旁邊父親的手,“Levi?”他歪了歪頭慢慢的問道,“大哥哥,那是你的名字嗎?”

》》》

帶着蘇格蘭場證件的艾倫很容易就通過了會場正門,執勤的警官大概以為這位匆忙的探員又要為案件而奔波了。上帝保佑,他也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應該去哪裏,他的思緒有些斷層。在碰見利威爾之前他在想什麽來着?

“這是剛剛會場口來的一位先生拜托我轉交給您的。”

會場口。

艾倫捏緊了手中的信封,定睛掃視着眼前的十字路口。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無數種可能性像細線一樣相互纏繞裹成球在他腦中跳動,跳到他太陽穴生疼。這把轉交給自己的匕首與今晚的命案有關系嗎?對方的身份,目的?還有,為什麽是自己?

他站在馬路中央,街邊已經停靠了很多等待主人歸來的馬車。三兩穿着卡其色大衣的車夫們聚在一起,點上煙,吹着毫無邊際的大話。濕漉漉的地面反射着路燈的光暈,因為雨水的關系所有建築的牆壁上都有浮動的光感。所有這一切,無論是黑色的天幕,清冷的空氣,落滿臉龐的雨還是周圍車夫的笑聲,執勤警官的低語,會場裏若隐若現的小提琴聲,所有這一切都讓他感覺很糟糕。他的感官時而強烈時而微弱,瞳孔越發無法聚焦。

艾倫的眼前出現了白霧,混沌到出現了幻覺。隔了幾秒他才反應過來,那只不過是他口中呼出的熱氣。等那白霧散去後,視線所及的最遠之處出現了一個人。一襲黑衣的夜行人,站在突然空曠的街道中央。他摘下禮帽,向他微微欠身,完成了一個優雅又危險的邀請。

“酒裏有毒。”

利威爾靠在回廊的牆壁上,越發蒼白的面色在面露酒水紅潤色澤的來往衆人之中顯得格外突兀。光是吐出這幾個字就好像費了一番功夫,男人鎖眉,面額上有細密血管突顯出來又很快被壓下。

埃爾文的表情很豐盛,要換做平時,利威爾真想在這種面色下說句冷笑話。比如,我們耿直的史密斯先生一定有長長幾句都不能概括完的憂慮。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先告訴我韓吉在哪。”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先把這個喝了。”韓吉掐準被點名的時間出現,手裏還拖着一個盛滿紅酒的玻璃杯,說是紅酒,那若隐若現的鐵離子味道已足夠甜膩到讓人反胃。埃爾文背過身去,舞會已經開始散場。

“你喝了多少?我是說,舞會上的香槟。”

“兩三口。”

“兩三口能成這樣?”

“閉嘴,埃爾文。那酒裏加了馬鞭草和狼毒。”

“還能将發作的時間控制的這麽微妙,啧,高智商犯罪。”

“韓吉,我覺得現在沒時間贊嘆你未來的實驗對象。”

這三個人好像很久都沒有在一起這樣互相發射言彈嘴炮了,不同于往常的是言語裏沒有絲毫的玩笑訊息,要知道現在可是最壞的時刻,利威爾在一股毒勁緩過來後臉色越發難看。

“艾倫,他會比我更嚴重。”

“艾倫?馬鞭草和狼毒不是對人類沒用嗎。”

“的确……普通人服下少量馬鞭草和狼毒最多就像醉酒的症狀但,如果艾倫的體內有利威爾的血呢?人類,血族,狼族,自然之野中的馬鞭草,四股力量相撞的話。”韓吉如此推測,一如既往精準到讓人無言。

兩人再看向利威爾,視線只能落在壁畫的彩色油墨上。

男人已經不在這兒了。

》》》

那個人總是在自己快要快要追上的時候消失不見,不知道是他會瞬間移動還是自己的感官變得像放映時卡了帶的膠片。

艾倫踉踉跄跄地追着那個人影而去,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狼狽得如一個失意的醉鬼。血液裏面的不知名毒素互相沖撞,殘留的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刻停下來直到休整好自己。但是他又害怕如果在離真相最近的時刻放棄了就很難再找回來。

此時倫敦交錯的街道就像迷宮,又轉過一個路口,路過的馬車險些撞到他。馬車夫的咒罵和馬蹄聲變成了魔咒般的碎語,艾倫倚着離他最近的路燈坐了下來。路邊的積水弄髒了他的靴子和衣褲,他撐着地幹嘔起來,感覺血管裏的血液時而冰冷時而沸騰。這是一種折磨,奔跑的最後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追逐還是在逃脫。信封中的紫色花瓣已經散落一地,沾了水的曼陀羅變成鬼魅的黑色,勾勒出一條蜿蜒的路徑。

“它會作為你最後的遺物轉于你父親手上。”

“與你一起埋葬的,還有不了了之的疑案,你愛的人們會在不盡的言語與時間中忘卻你的模樣。”

男人的聲音不緊不慢,語氣淡然,就像在念一首命定的詩。他就站在艾倫身邊,半蹲下來,端詳着青年的血色盡失的臉。艾倫瞪大眼睛想分辨出他的面容,漸漸麻痹的身體卻已經不聽使喚。這世界的聲音越來越稀薄,周圍也越發空曠。他知道他中了毒,卻不曾料到會死的這麽不清不楚。

“耶格爾的後人在倫敦的午夜裏流盡他的血,我的族人會舉杯慶祝這美好的一天。”

“你——”

男人單手按住他的肩膀,解開他的領結。好看的頸部線條伴随着喘息起起伏伏,又因沾上雨水而顯得格外誘人。

“想要知道嗎?那我就告訴你。

将要了結你性命的人,叫做利威爾。”

那是誰?

不。

你不是他。

他感覺有尖牙刺入了皮膚,折磨着身心的血液正在一點一點被抽走。本來就已經濕透的襯衣又被另一種溫熱的液體再次浸染一遍。靠着路燈,仰着面孔的耶格爾就像一個破碎的陶瓷娃娃,雪白的面色和翡翠般沒有焦距的瞳孔,罪與美總歸交融在一起,讓人看到居然想再親吻一遍。

他已經發不出聲音,眼前浮動着的暖橙色的光,好像是童年時站在黃昏的庭院裏倒着水果茶的母親,又好像是一個清冷的大屋子裏的壁爐火光。

“不用害怕,雷雨已經過去,明天也是晴天。”

“不用害怕,有我在。”

本來伏在自己頸間貪婪地吸食着血液的頭顱突然被狠狠甩開,艾倫用最後的力氣眨了眨眼,他看見了一雙更為恐怖的,充血的眼睛。

掙紮到極限的意識正在退場,恍惚間有銀光閃過。緊接着有人将手腕扣入他唇口,血液從剛劃開的傷口中湧出,流過他的唇齒,甜膩到令人窒息。

靈魂像漂浮在半空,游離着看不見自己。下一秒又發覺他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額角好似有傷口隐隐作痛,這時候卻有人靠過來,吻住他,作為劫後餘生的獎勵,安慰,或者是另一個世界的美夢。

我記得你。

你叫利威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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