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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端着高腳酒杯的姿勢很優雅,他站在角落,就像一位成熟內斂的貴族。禮貌的問候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身邊的紅裙女伴看起來很熱情,但他依然不動聲色。
有點奇怪呢,這樣想得到他注視的,明明應該是作為陌生人的自己。
艾倫系着頸間的領結,悄悄望了他一眼。
1882.4.4 London
“你應該知道女巫預知夢裏的場景一定會發生,無論它被預見與否。就這個角度來說,被預見的比起未知的更加注定,我是說……利威爾,你的酒杯快碎了。”
韓吉低下頭,她比利威爾稍微高一些,難得放下的頭發遮住了她的嘴型,在外人看來他們在溫和地耳語,而事實上她正在說着一件糟糕的事。利威爾的臉色不太好看,不由自主用力過度的手指頓了頓,慢慢地把酒杯放回餐臺上。
“再詳述一遍你看到的畫面,韓吉。”
“很潮濕的路面,倒在血泊中的青年,落在路燈下面的棕紅色領結,然後,你就在旁邊。”
韓吉看了看利威爾,很顯然他正努力将目光所在耶格爾身上,但沒有想過試着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不那麽吓人。
“确定已經死了?”
“以那個出血量來看的話,的确致命。”
她只是在陳述事實。說真的,韓吉不會去打破從古至今的自然平衡,大多數女巫都不會。她在這裏純屬是不想自己的這位異族朋友陷入什麽麻煩,做了那個預知夢之後随之而來一系列不詳的預感讓人不得不在意。
“有多重要?”
“什麽。”
“艾倫?耶格爾。”
利威爾忽略了這個問題,他沉默了片刻,左右扯了扯他雪白的領巾,直接走向那群蘇格蘭場夥計。韓吉一驚,急忙跟上前,卻發現利威爾的表情很平靜。
“感謝上帝,我還以為魔王要發火了呢。”
“沒死在我手上,卻要被莫名其妙的人奪走性命嗎,開什麽玩笑。”
利威爾的話更像在自言自語。
起初他的确喪失了冷靜,雖然短短不過幾秒,但這可不是一個好征兆。但現在他很快調整好了,不能改變的話,就不改變……
或許他可以欺騙上帝的眼睛。
艾倫正站在那群人的邊緣,看來他已經脫離了談話。不過他落單的時間很短暫,幾位名媛走到他面前向他捏起裙角問好,他禮貌且溫柔地回以微笑。對于這個場景利威爾皺了皺眉,而這一系列細節落在韓吉眼底。
她現在可以确信了,她這一趟來倫敦是絕對正确的決定,一場不得了的好戲即将上演。
韓吉開始在意艾倫?耶格爾這個存在,在她已經對着試驗臺與世隔絕了将近半個世紀以後。她對他在意起來,不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居然讓利威爾變得更像一個「人」了,而不是一個被神靈抛棄的冷面「鬼」。
原本就沒把注意力放在酒杯與談話間的埃爾文,很快發現利威爾和韓吉朝他走來。他看見利威爾的嘴唇動了動……在這麽多年相處後分辨出對方的唇語還是很簡單的,那似乎是一個簡單的單詞。利威爾看起來有些急切,他重複着那兩個音節,直到埃爾文自己念出聲。
艾倫,他在叫艾倫的名字。
埃爾文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就在他旁邊不過四米,正在跟福特斯家小女兒說話的年輕人。感覺到他的目光,艾倫還朝他微笑了一下,表示這裏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嗎?
倫敦不知從何時下起了細雨,一片厚重的霧氣沿着煙灰色的路磚鋪開。細長的水痕出現在窗上,密集雨絲,不仔細注視的話都無法真正捕捉到。這仿佛是誰夢中的場景,現實的畫卷被收起,幻霧懸在遠處的河面上,好像掩蓋着一種浩浩蕩蕩的聲勢,一處散開,周圍又合過來,重重疊疊。
萬一這個世界不是真的……還是你沒看過真實的樣子?
耶和華閉上雙眼,蝙蝠和海浪在你的夢中出現。
侍女的尖叫聲響起的時候,一首舞曲剛好結束,在短暫的空白中驚恐尖銳的女聲如此清晰地傳入衆人的耳中。艾倫以最快的速度反應過來,朝着聲音的源頭跑去。長廊上已經有人在議論,好在穿着長裙的千金小姐們并不敢靠近那扇虛掩的門,壞事總是議論與恐懼并存,而往往後者将蓋過前者。艾倫跑到走廊盡頭,剛好與哭着從茶水間裏跑出來的侍女撞了個滿懷。
“你沒事吧?剛才尖叫的是你嗎?”
被問到這樣的問題,驚慌失措的侍女擡起已然煞白的面孔,掙紮了半天也沒能順利說出完整的句子。艾倫的視線越過她顫抖的肩膀,看到了地毯上的一大塊血跡,和一只垂落在椅後的手。
沒有帶傘的路人收緊衣領快速走過街角,在無人願意在外逗留的夜晚,黑衣的夜行人站在空蕩的街道中央,望向透着光亮的彩繪玻璃窗。那道目光緊緊鎖住的身影正伫立在窗邊,想象着那個人的表情——憤怒的,困惑的,完全對未來不明了的。被封鎖的現場,煩躁渡步後的煙頭,善意的謊言,重新響起的圓舞曲,時間就如被設計好的那樣向前徐徐推進。
仿佛感受到了有誰投來目光,艾倫望向窗外。路燈上有一只烏鴉慢慢地招了招翅膀,昏暗的濕漉街道上,那裏并沒有誰在。
“該死,這可是女王陛下名下的舞會!!是誰居然敢這麽放肆!”
“在場人員入場時都有對着名單一一核實,能站在這裏的都是名流,為何要殺害一個無名的侍女呢?斯蒂夫長官,埃爾文探長,這件事該如如何上報?”
“……”
“當然是冷處理最好!取證結束了嗎?埃爾文,叫你的人動作快點。”
被喚作長官的中年男子眉頭擰成了一團,無解的火氣彌漫在言語裏。蘇格蘭場的前輩們顯然對這件令人難以直視的兇案感到十分憤怒,在這種特別的時間地點,可以說是自己的權威被冷眼忽視,吃了一記暗帶嘲諷的挑釁。
大概這裏大多數人都在暗自慶幸,還好命案沒有出在什麽上流人士身上——同為「性命」的價值高低,醒目與否在這時被冰冷地衡量起來。
年輕的死者是舞會場館裏的侍女,被割破脖間動脈而死。還尚有餘溫的血液順着頸脖往下流,白色蕾絲領口被浸染成紅色。這個生命就如她衣袖蕾絲邊上的花一樣,在還未老去枯萎的時候就永遠停止在了這個被染紅的瞬間。從她的表情看來她死前并沒有經歷掙紮,女子面容平靜,眼簾微張,就像準備好了将前往安逸的夢境彼岸。
表面上沒有表現出多少情緒的艾倫,在做好自己該做的工作後靜靜站在一邊等候指令。如果看見流血就失控,那絕對不是一個合格的警察。他記得他剛上任的時候也曾在兇案現場紅了眼睛,也曾惡心作嘔,但是只有自控的情況下才能保持清醒的頭腦,這是他父親格裏沙一直教導他的。他正在努力做到,比如現在,平靜地思考,雖然毫無頭緒。艾倫捏了捏自己的棕紅色領結,說真的,完全扣緊的領口總給人一種呼吸不暢的錯覺。
“艾倫,過來一下。”
埃爾文拉開了門示意兩人借一步說話,艾倫緊跟上前,離開了這個窒息感尤為強烈的房間,不遠處舞池悠揚的小提琴聲又清晰了幾分。他本以為是自己有什麽要做的工作了,打氣十二分精神準備聽候差遣,甚至做好了此夜不眠的準備,結果不料埃爾文拍了拍他的肩,淡淡地道出一句:
“辛苦了,今天你先回去休息吧。”
“哎?回——”
“我的友人佐耶女士提議順路載你回去,別讓人家等太久喲?”
我們這位對某些事情毫不知情的耶格爾探員,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接下了逐客令,他用餘光瞟到了那一席紅裙的女士正在會場口微笑着等待他,還有她身邊那位看上去不善言談的先生。
“那我去一下盥洗室,随後就來。”
恭敬不如從命。在艾倫的記憶中自己還從未違背過埃爾文探長的指令,相信他的推斷并且執行一直是最終成功的必要條件,哪怕有時候埃爾文的想法實在很跳躍。
》》》
“請問是耶格爾先生嗎?”
涼水是絕佳的清醒劑,艾倫正用紙巾擦拭着簡單沖洗過的面容,已經有一位侍女等在盥洗室門口了,待他出來便以這樣的疑問相迎。
“這是剛剛會場口來的一位先生拜托我轉交給您的。”侍女繼而如此說道,并雙手呈上了一個細長的牛皮信封。
艾倫帶着疑惑點了點頭,侍女告退。他掂量掂量信封,比起紙張的話裏面一定放了別的東西,因為感覺有些重。信封上還有正規的火漆印章,那是一個沒見過的圖案。艾倫努力在腦海中搜索着蝙蝠圖案的紅色火漆印,并沒有結果。
或許這是給父親的也說不定?他盯着那個陌生的圖案,還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還是拆開了信封,紫色曼陀羅的花瓣落在他的鞋尖上,銀質匕首裹在花瓣裏,血跡未幹。
這就像是罂粟的種子被一只無形的手種在你賴以取食的土壤裏,花開的鐘點風和日麗,沒有預告,悄無聲息。等毒性發作,惡魔的腳步伴着心上鼓點掐準節奏,麻痹感穩穩地溢滿你的胸口,勒住你的呼吸,你還以為這是假象,是幻覺——
“耶格爾。”
艾倫僵硬地回過頭,看見了注視着他的利威爾。男人的瞳中有着比在短短幾次擦肩而過後應該有的更豐盛的情感,他站在長廊中央,眼裏只有他一人。時間和心跳一樣忽快忽慢,時空有着一瞬間的扭曲。你還以為這是假象,是幻覺,是一場雙眸暗去後就不會再痛苦的夢魇。
還好會有人提醒你,就算未來一直沉浸在毒霧裏,也要勇敢地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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