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艾倫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閑來無事的下午,坐在安靜的閣樓裏,艾倫本能把之前沒有看完的書好好讀完的,沒想到翻動着米黃色書頁的過程中困意襲來,他就順其伏在桌前睡着了。

他墜入了海底。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确定了這樣的事實。他懸浮在水中,海水輕吻過他的每一寸皮膚。目光所及的地方是海平面的波紋,和從那條界限之外落下的浮動的光。他還在緩慢下落,并沒有窒息帶來的痛苦,也沒有深海中應有的冰冷溫度。這是一個夢,一定是的。困頓的感覺還在繼續,艾倫閉上眼。無論是在夢中死去還是在現世中醒來,怎樣都好。

有人打破了這樣的安逸。他一定是從高處墜下的,因為他下沉的速度很快,無數白色的氣泡包裹住他,以至于艾倫看不清他的容貌。那個人拼命地朝他游去,有力的手臂攬過他的腰,将他向上提。

夢境被撼動了,海平面越來越近,視野也越來越亮。艾倫眯起眼睛看着身邊的人,他努力分辨,直到他們沖破了海平面,天幕落到瞳中。

畫面轉到了一個白色的房間裏,艾倫恍惚地醒來。

這是第幾層夢境了?他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眼前站着兩個人,艾倫?耶格爾和艾倫?耶格爾。而自己也是,艾倫?耶格爾。

他有些驚訝的打量着面前的兩個自己,看起來年齡最小的那個穿着亞麻色的T恤,緊身褲和士兵靴,他看起來有些疲倦,但依然故作精神地微笑着。

另一個稍微大一些的少年艾倫,穿着藍色的襯衫,渾身濕透,頭發上的水正滴落到他的臉龐。

“你闖入了我的夢境。”他說。

“你們是誰?”艾倫望着另外兩個自己。

——

如何接着描述一個醒來之後就會被慣性遺忘的夢。

艾倫睜着眼平躺在床上,結案之後的這段時間稱不上勞累,但是走神的時間要比以往長了。就好像本來應該思索的東西,現在變成了空白。不過想起了正事之後,艾倫還是匆匆起身,換上了正裝。

1882.4.4 London

利威爾望着躺在桌上的黑色信封,它已經躺在那兒兩天了。說真的,他一點都不想再看到那個印着蝙蝠圖樣的血紅色火漆印。每次一扯到這位來信者,一定不會有什麽好事。他記得他上回已經明确地,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合并氏族的邀請。不過就算不情願看,禮貌起見他還是拿起了小刀,整齊地把火漆封口挑開。正當他抽出信紙的時候,空氣中濃郁的甜膩香味已經聚集到了房間門口。

皺了皺眉,利威爾直接把手中的小刀扔向門口。來者剛好打開門,還沒來得及發音,小刀釘在了離她半米的牆壁上。

“喲……利威爾,多久沒見了,就這麽歡迎我啊?”

“下次再不敲門它就會瞄準你的額頭。”

“啧啧啧,虧我還給你帶了禮物。”

韓吉?佐耶依舊保持着女扮男裝的穿法,她随意地穿着還沾有紫色泥土的短靴踏上利威爾書房的地毯。利威爾并沒有生氣,反而有點想笑。他仿佛看見了幾年前,韓吉在她那種着稀奇古怪藥草的花園裏手舞足蹈的模樣。

時間并沒有給她的模樣帶來多少改變。但他知道那只是延緩而并非如他一般的停止。這麽意外的感性地想着的時候,韓吉已經走到他桌前,将手中兩個開過蓋的紅酒瓶放在了他桌前。空氣中彌漫着的甜膩香氣就來自于此,他看着其中紅黑色的液體覺得喉嚨有些幹澀。但他可是利威爾,不是一般見血就眼紅的吸血鬼。

“你的自控力已經接近完美了嘛,以前像魔鬼一樣的利威爾陛下現在正式成為良好公民啦。”韓吉不忘送他一個大拇指。“怎麽樣,這次藥草調配出的味道與真正的人血所差無幾了,加上我混了點動物血液進去,保證贊啊。還有,你們的日光戒好用嗎,埃爾文上次那案子的兇手關哪了借我做做研究?”

這位老友一來原本安靜的屋子裏就變了氛圍。利威爾倒也不介意,他伸手要過瓶塞,把兩瓶“紅酒”封好放到一邊。這時候韓吉瞥見了他手邊的信封,看見了那個紅色蝙蝠紋章。

“居然還有閑情逸致向你投信,不是說他們氏族在愛爾蘭地區被那個什麽獵人整的夠嗆嗎。這幾年很厲害的那個血獵……叫什麽來着?不是,他不會是向你求援來了吧。”

“不會。”

簡短的回答表示不想再讨論這個問題。利威爾擡眼看了看韓吉,突然又想起了什麽。

“我說,你不會就穿成這樣去參加舞會吧?”

“不會。”

韓吉學着利威爾的語氣,挂着大大的韓吉式笑容撐了撐她工裝褲的大大口袋。

“我這不是向佩特拉借一件就好了嗎。”

“所以,為什麽一定要讓我去那種無聊的場合?”利威爾直入主題,定睛看着面前的這位,深藏不露的巫師。

“你知道的,利威爾。沒有什麽事的話我才不會大老遠跑來呼吸倫敦污濁的空氣。”

“已經很久沒有過了……”韓吉漸漸收起了笑容,看着利威爾嚴肅的眼睛——

“預知夢。”

》》》

在茶會和舞會盛行的年代,歸于維多利亞女王名下的舞會猶如酒架上最昂貴的那一瓶酒,各路貴族,政界人士,教會人士還有富商,工業界的巨頭們都想要沾染點顏色。絲毫不遜色于皇家宮殿的裝飾使得這個舞會變得極其耀眼奢華,頂燈的光透過玻璃水晶在耳環和項鏈,手镯和戒指間來回反射。誘人的氣息就在玫瑰香水圍繞的頸側,在吻過高腳酒杯的紅唇邊。

年輕的貴族們要單純些,少年向自己傾心的女孩伸過手,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長長的裙擺掃過地面之時,一旁的中年男士們在一言一語的談笑中推測拉攏着人心,表面上微笑着的對手們,背過身壓抑着欲望,戴着假面握手。光鮮空間裏彌漫着的暗湧被推來推去,愛意和惡意一起混雜在一曲優雅的華爾茲裏。

埃爾文嚼着一小塊點心,自願在一邊角落裏清淨。他掃視着會場,為自己還能從另一個角度分化人群而感到無奈。你看,這裏有人,吸血鬼,女巫,還好不是月圓之夜呢。他自我打趣着,看着熟悉的二人正向他走來。利威爾穿着簡單的正裝,刻意收斂的存在感被挽着他胳膊的,一襲紅裙的韓吉給再次提高了。

“晚上好。”

侍者端來了香槟,三人碰杯。

“趁着吵鬧的人群沒有發現我們。”埃爾文壓低了聲音,提醒着韓吉。“看看他現在在現場嗎?”

韓吉大概是想先挖苦一下埃爾文永遠群衆安全至上的正義感的,只不過她被利威爾的眼神制止了。她聳聳肩,環視着舞池,銳利的目光掃過一個又一個人。就在這時,一個深棕色的身影擋住了她的視線。

“埃爾文探長,晚上好。”

“啊,艾倫,晚上好。”

埃爾文的表情有點微妙,而利威爾的舉動非常的微妙,這讓善于察言觀色的韓吉瞬間來了興趣。

從前者的眼神看來,來者并不是一個讨厭的人,甚至可以說是熟悉,但是很明顯埃爾文非常不想在此時此刻看到他。為什麽呢?

再看利威爾,他顯然是原因。

利威爾在聽到青年聲音的時候,放下酒杯的手慢了一拍。這已經足夠罕見了,要知道他可是利威爾,那個傳聞中冷血無情,事實上冷眼看淡世事的血族王者。他聽過戰争中一顆顆心髒從急速跳動到停止跳動的全過程,他聽過幾百年各種情緒的人聲,他能聽到十米外挂鐘裏齒輪的轉動。

他本不會因為一個普通人的聲音而有半刻遲疑。

“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艾倫?耶格爾,我的後輩,一個優秀的探員。”

“艾倫,這是裏維先生和佐耶女士,我的兩位老朋友。”

青年朝他們腼腆的一笑,禮貌地問好,他隔着韓吉的薄紗手套在她的手背上留下蜻蜓點水般的一吻。

“祝你們有個愉快的夜晚。”

韓吉朝青年笑了笑,有利威爾而在,她還暫時不敢大做文章。眼前的男孩子雖然說着客套話,但是他的模樣是在很讨人喜歡——簡單的正裝,沒有系領結的襯衣口露出漂亮的頸線,還有清爽的棕發和明亮透徹的眼神。

利威爾朝他點了點頭,沒有作聲。

“埃爾文探長,能稍微跟我過來一下嗎,塞爾特先生他們正在找你。”

艾倫念出了蘇格蘭場上層同僚的名字。埃爾文嘆了口氣,簡單作結之後随艾倫回到了人群中。

“你們認識?”韓吉推了推利威爾的胳膊,“還裏維,連名字都需要僞裝嗎。”

利威爾把目光從那個背影移開,不冷不熱地看了她一眼。

“一個較真的小鬼而已。”

“啊,我明白了。好好尊重別人的記憶啊,利威爾。”

“……”

“不是吧,猜對了?”

那種微妙的表情又出現了,韓吉盯着利威爾接着慢慢說道:

“別問我為什麽阿。他的表情表現出了猶豫和陌生,但是……”

“他的眼睛記得你。”

他的目光一直不由自主地落在你身上。

韓吉也看着站在一群蘇格蘭場老夥計中的年輕人,他好像很受歡迎,但他總能保持着不卑不亢,禮貌地對待每一個人。喔,偶爾也會露出可愛的一面。比如在埃爾文的提示下他才想起來拿出領結戴上,看起來并不是喜歡經常出席這種場合的人呢。耶格爾轉過身,目光掠過幾米外兩人站的地方。發現韓吉好像也在看這邊,他就別開了視線,低頭整理着衣領。整理着衣領。棕紅色的領結與深棕色的外套,他的發色都很相配。

而就在這時,有一道閃電擊中了韓吉的神經。

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冷了下來,一把抓過利威爾的手臂。

“是他,利威爾。”

“我夢裏的,今晚倒在你身邊的死者,是艾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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