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身處涸轍(捉蟲)

成宅,漆黑沉重的大門,因風雨洗滌侵蝕,門上朱漆斑駁,些許脫落。

成青雲推門而進,庭院之中,花木掩映,綠蔭交疊之中,點綴着斒斓彩蝶與花蕊。

成青雲父親成懷谷入蜀郡之後,便娶了伺候母親的大丫鬟——劉素芹。之後劉素芹産下一對龍鳳胎,成青雲多了一對年幼的弟妹。

此時,那對年幼可愛的弟妹正在花樹下抓蝴蝶,成青雲沒有看見庶母劉素芹,便欲陪同弟妹一同玩耍。

弟妹長得雨雪可愛,見她進門,扔了手裏的棍子,飛奔過來,“小雲回來了。”

“小雲回來了……”弟弟聽見姐姐喊,也跑了過來。

這對龍鳳胎姐弟會說話時,如何稱呼成青雲,倒讓人煩惱了一陣子。若是叫姐姐,怕拆穿她女兒家的身份,若是叫哥哥,又亂了性別。

可這對姐弟聰明,牙牙學語,聽見自己母親叫成青雲小雲,于是鹦鹉學舌跟着喊,思及與成青雲同輩,成懷谷和成青雲倒也接受了。

“你們怎麽獨自在遠裏玩?二娘呢?”成青雲蹲下身,一手摟着一個,沉甸甸的,軟軟的,這是她的親人,也是她的牽挂。

“在房裏,和人說話。”

“嗯,那人帶了好多東西來,聽說很值錢。”

“聽說是彩禮,什麽事彩禮?”

成青雲也是不解,以為弟妹年幼聽錯了,讓他們回房之後,她去廚房,從東廂房經過,聽見房中有人說話。

“素娘,你還猶豫什麽?你也說了,那女兒不是你親生的,這麽些年,你照顧她,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有中年女人沙啞的聲音從房中傳來。

“前些年,你丈夫在,你不好開口,可如今,這家裏,誰是長輩,誰做主?”那女人繼續說着,“你也瞧見了,你如今還算年輕,還有一對孩子,哪兒有那麽久遠的心思總是留着一個別人的女兒?”

“可是……”庶母劉素芹猶豫不定,“我怕她不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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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同意又如何?你是她母親,她理當聽你的。她一個女人家,還敢忤逆你不成?自古以來,父母之命,不聽不孝,就是不道,你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懲罰她!”女人冷哼着,“再說,你以後生計不要錢?今後養兒育女不要錢?就這成宅,還有你丈夫留下的家業,你不想要?她若是一天不嫁,将來還不得和你搶家業財産啊?”

一時安靜,劉素芹咬着唇,遲疑不定。

“素娘,這婚事,可是你求我,我才給你找來的啊!”女人繼續循循善誘,“說實在的,你若是不說,我還當真不知道成老頭子還有一個女兒。藏得夠深的,不過不要緊,管她如何剛烈執拗,繩子一捆,擡上花轎,嫁到南方千裏外,到時候入了洞房,生米煮成熟飯,她還能反悔嗎?”

“那家人,有錢,聽說有這麽一樁好婚事,連彩禮都讓我帶來了,禮單都在這兒。那家人托我告訴你,要什麽只管提,只要他們拿得出,絕對不會虧待了你。到時候,你拿着錢,賣了這成宅,想幹什麽還能有誰攔得住你?你不為自己考慮,也為你的一對兒女考慮。畢竟……”女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刺耳又刻薄,“你是妾,你的兒女,是庶出的,身份上地位低人家一等……我說到這裏。你都做到這兒份兒上了,還猶豫什麽!?”

成青雲死死地捏緊拳頭,機械地轉身離開。

庶母劉素芹是她母親的貼身丫鬟,這樣的女人,似乎都有一個通病。

眼見着自己的主子是正房夫人了,也會為自己尋個機會,好爬上男主子的床。她雖然手段清白些,是等母親去世之後才被父親納了的,可早年的心思,母親心知肚明。

被納了進來,一門心思想當正房,可父親終究沒将她扶正。

于是她後來當了賢妻良母,倒讓父親賞識。可成家的家業,始終在成青雲手裏,劉素芹多年一直念着,卻不知道如何得手。

如今,她終于按捺不住了嗎?

她想讓她嫁出去,哪怕用卑鄙的手段,讓她遠嫁離開,從此離開成家,冠上夫姓,不再是成家人,再拿着成家的家業,便是名不正言不順。

黃昏餘熱讓人心生焦灼,她幹脆回了房間。

開了櫃子,櫃子之中,整齊地放着父親留下的書籍和手劄。

《十年目睹案情細考》、《刑獄偵查錄》、《洗冤集錄》……厚厚的書籍,記錄着父親當年在京城為官時,所遇到過的奇案和懸案,還有他搜集的歷代刑官整理的刑獄記錄與方法。

書籍旁邊,是一疊厚厚的信,信封之上字體筆力清瘦鋒利。她随手拿出一封,信內描述的,是京城的喧嚣繁華,還有寫信人的雄心壯志。

信末,寫信人鄭重地說道:“青雲,京城有我,何不來兮?”

青岚早就獲悉一切,看清劉素芹表面溫良,實則刻薄貪戀錢財虛榮的嘴臉。他早日勸過青雲,若是與劉素芹生活在一起,将來少不了一番斤斤争鬥與計較。與那樣愚婦相争,于市井潑婦無異。青雲是扶搖之人,絕對不能堕如劉素芹一樣,更不能被她擺布。何不早早脫身?

成青雲把信收好。撥了撥旁邊燈盞的燈芯,将燈點亮,研磨裁紙,沉思許久之後,終于下筆。

次日,成青雲得知蘭行之與大理寺卿要北上回京,與蜀郡中的官員一同恭送。

蘭行之坐在馬背上,隔着幾個恭敬相送的人,遠遠地看見了成青雲。

成青雲策馬上前,等着幾個官員走了之後,才靠近他。

“大人……”

蘭行之從廣袖之中拿出一個小瓷瓶,瓶身小巧精致,其上金銀交錯,繪制松竹。

“這是傷藥,不知你肩膀上的傷可好了?”

成青雲沒有接,而是定定地看着他。

“怎麽?”蘭行之俊利的眉微微一蹙,“難不成,成捕頭還舍不得我?”

“的确舍不得。”成青雲竟然落落地說道。

蘭行之一怔,身形似乎也随之微微僵了僵,目光輕輕閃爍,臉色竟有些泛紅。

成青雲策馬靠近一些,蘭行之忽而擡頭,呆怔地看着她。

“大人,若是青雲流浪至京城,大人可願意收青雲為門客?”

蘭行之怔然看着她,見她目光期許正色,絲毫不是玩笑的模樣,心頭閃過幾分詫異。

他輕咳一聲,拉緊馬缰,輕聲說道:“青雲……兄,有刑獄之才,何況,此次勘破朝中大案,豈能委屈你做一個區區的門客?”

“若是青雲願追随大人呢?”成青雲說道。

蘭行之深深地看着她,卻是沉默。

成青雲低下頭,拱手行禮,“是青雲唐突了。”

不管是留在蜀郡成家,還是到京城追随蘭行之,還是去京城找青岚,她都不過是在想依靠他人。

佛語常說,頓悟。

或許在某一個時刻,成青雲突頓悟,這天下悠悠,絕對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讓她追随依附的。

她不甘心只是一個沒品沒級的捕頭,更不想被庶母劉素芹擺布遠嫁,也不想追随蘭行之。

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只有自己為自己謀一條出路了。

“青雲兄,我說過,皇上會論功行賞,你勘破大案,有刑獄之才,不該只是一個門客。”蘭行之微不可聞一笑,“若是我料定得不錯,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成青雲不再多言,目送蘭行之離開,與小唐一同回去。

那封離辭的書信終究讓小唐交呈了上去,成都府的人不會在乎一個小小的捕頭離職,成青雲能夠毫無牽挂的離開。

至于年幼的弟妹,既然劉素芹一切都已經為他們安排好了,她還有何可擔憂的?

她早早回到了成宅,問了兩個弟妹,才知道劉素芹正在準備晚飯。

用飯時,劉素芹為特意為她盛了一碗粥,又給一對姐弟盛了一碗。成青雲客氣地吃完,起身想要幫忙洗完,劉素芹攔着她,自己将碗收了,說道:“我來,你回房休息吧。”

成青雲不與她争搶,快速回了房,走到床前,抱着痰盂,一拳狠狠地擊在自己的腹部,将剛剛吃下去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

若是她沒猜錯,給她那碗粥裏,一定有問題。否則平時帶她淡漠如水的劉素芹,怎麽突然好心的去廚房為她盛粥?

好在她早有警覺,早就準備好了東西,随時準備離開了。

不好與劉素芹正面撕破臉,她決定入夜再悄然離開。

是夜,漆黑夜幕中,懸着一彎白月,灰蒙蒙的光照進房間來。

半夜時,房門“嘎吱”一聲輕響,被人推開了。成青雲立刻睜開眼睛,黑暗中,靈敏地察覺有三道影子蹿了進來。

短劍緊緊地握在手中。聽聞那三人的腳步和呼吸聲,辨認出前兩人是兩個男人,身形高大健壯。看來劉素芹也是有了十足的準備,真的想将她脫手出去。

“看來是睡死了,兩位大哥,就拜托你們了,一定要将她送到南邊津渡口,只要保證她上船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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