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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定的冬天被一場沒有盡頭的大雪籠罩,陳軻在這樣的大雪裏接到了一起報警電話。他接起電話,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沉,就聽“啪”一聲,挂斷了電話。邊上同事納悶地問:“怎麽了這是?”

“得出警了,接到一起投案自首的電話,嫌疑人說了自己的地址,讓我們去接他。”

“嗨,奇了,這人架子還挺大。”

話雖這麽說,西定一隊還是乖乖地出警。車輪胎滾過濕滑的雪地,行駛了一段路,最後在長尾巷的盡頭看到了一個渾身帶血的人。

陳軻驚疑不定,從車上下來,拔了搶舉起,他朝前走去。對方蓄着長發,背對着他們,分不清男女,身上挂着一件灰色的明顯過大的羊毛大衣,衣服上有大片血跡,光着腳踩在雪地裏,腳踝凍得通紅。

“不要動,舉起手來。”

陳軻低聲呵斥,就見那人的身體一顫,雪泛着冷光,背對着他們的嫌疑人緩緩轉身,露出一張家喻戶曉的臉。

“牧顏?”

失蹤了三年,已故富商牧正袁的兒子。

審訊室內,牧顏精神恍惚,陳軻讓人給了他一雙鞋,鞋子碼數比較大,他把凍紅了的腳踩進去,腳趾收緊蜷曲。陳軻拉開他桌前的椅子坐下,椅子腳發出刺耳的響聲,牧顏刷地擡起頭,似吓了一跳,驚恐萬分地看着陳軻。

陳軻皺起眉,低聲問:“牧顏,你這三年都去哪了?你剛才在電話裏說自己殺了人?殺了誰?”

牧顏的臉上幾乎沒什麽肉,蒼白消瘦,只剩下一張薄薄的皮。他凹陷下去的眼窩裏藏着驚慌不安,聽到陳軻的聲音,牧顏呆呆地看着,隔了很久,他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他吃力地說:“姜也南,我殺了他。”

陳軻眉間浮出一條深深的溝壑,他和邊上做記錄的女警打了個手勢,過了許久,女警過來和他說了幾句話。陳軻側眼看向牧顏,目光複雜,他說:“牧顏,我們剛才聯系了姜也南那邊,對方沒有任何事,而且……”

牧顏的神情突然激動,他站了起來,身體劇烈顫抖,他大喊道:“怎麽可能,我……我明明用刀捅了他,你們怎麽可能聯系到他,這不可能的啊,這不對的啊,他……他應該是死了的,是死了的。”

牧顏的精神狀态的确是不好,審訊到一半被迫結束。

陳軻走了出來,到另外一個房間,從單面鏡裏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牧顏。他貼在椅子裏,單薄的身體好像下一秒就能折斷,那不像是一個人,倒像是一團留在人間的悲傷,他用全身在纾解痛苦,每一根發梢都是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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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軻目光複雜,他以前是見過牧顏的,陳軻當時是和女友一起看一場天鵝湖芭蕾舞,就在那場舞臺上他看到了牧顏。

出版社老板的兒子,不像一般富二代那樣驕奢。他有自己的職業規劃,年紀輕輕就是皇家芭蕾舞團的首席,站在舞臺上光芒四射,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

他的女朋友是牧顏的粉絲,特地在結束後等在後臺外,一直等到牧顏出來。

陳軻的女友激動地和陳軻說起牧顏這個人,陳軻興致缺缺地聽着,當時并未在意,卻未曾想過一年後牧顏失蹤,事發三年,牧顏出現。

出現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訴他們,他殺了姜也南。

陳軻收回視線,他對身邊的同事說,“看着精神不太正常,送他去醫院吧。”

牧顏從警局出來,負責他的陳軻開車,送他去醫院。

路上大雪,車子行駛緩慢,牧顏靠在車窗上,怔怔地看着從上落下的雪。

他降下玻璃,把手伸了出去,掌心裏冰涼,他流下眼淚,低聲問:“西定的雪一直都是這麽冷嗎?”

……

2015年春,牧顏從法國回來,牧正袁在機場接到他。父子倆也有三年沒見,牧顏和他擁抱,法國人的貼面禮讓牧正袁有些不适應,笑了笑對牧顏說:“困嗎?”

牧顏在飛機上一直在睡,他搖頭,牧正袁替他拉過行李,對他說:“我給你辦了一個接風宴。”

牧顏走在牧正袁身旁,點了點頭說好。

牧正袁側頭看去,三年不見的兒子長高了不少,他心裏感嘆。

黑色林肯停在機場外,牧顏貓着腰鑽進去。司機喊了一聲“牧少爺”,牧顏懶散地應了一聲。

車子緩緩行駛,牧正袁猶豫着問道:“顏顏,你這次回來多久啊?”

牧顏睜開眼,他想了想說:“舞團來這邊演出,大概一星期吧。”

牧正袁點點頭,又說了一句,“要是多留幾天就好了,你在家裏我看到了才放心。”

牧顏聽了就笑了,他說:“爸,我又不是小孩了。”

接風宴上來的都是牧正袁的朋友,牧顏在鬧哄哄的包廂裏咬着花椰菜。

他吃得不多,晚飯基本是不吃的,幾口就完事了。

牧正袁的幾個朋友誇牧顏長得好,又說起牧顏現在做的事,問他什麽時候正式回國繼承家業。牧顏還沒說話,牧正袁就替他打圓場說,“顏顏他還小,現在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再讓他多玩幾年。”

“老牧啊,二十一歲可不小了,也該幫家裏做做事了。”

牧顏撂下筷子,牧正袁擺擺手笑着說:“我還能再做幾年就別讓孩子苦了。”

牧顏的母親也是芭蕾舞蹈員,卻因為嫁給了牧正袁而放棄了舞蹈事業,生下牧顏之後身體也不大好了,後來查出來是胃癌,沒兩年就病逝了。牧顏當時只有五歲,剛剛記事的年紀,母親臨終前還拉着他的手,說希望他能成為一名芭蕾舞蹈員,活在她再也不可能站立的舞臺上。

小時候學芭蕾真的很苦,一邊壓腿一邊哭,練完一天,躺在床上,感覺自己的腿都要沒了。可他又是不服輸的性子,既然覺得都已經學了,就要學好,于是十幾年裏,他的生活就是學校和舞蹈練習室。

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芭蕾,牧顏自己都不太清楚。可說到底,他現在真正擁有的也只有芭蕾了。

牧顏早早從接風宴裏退出來,牧正袁看着似乎還要再喝會兒,牧顏對他說:“爸,我先回家了。”

牧正袁點頭,還想叮囑幾句,牧顏已經推開門出去了。他和牧正袁的關系并不親密,有時候不像是父子,更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四月二十號的時候,牧顏在劇院裏排練,舞臺設計比較陌生,他從臺上跌下來,左腳跟腱拉傷,當時看着傷的不嚴重,他也不覺得有多疼,便繼續排練。直到二十三號晚上演出,左腳疼得基本站不住,但學芭蕾的一開始最先學會的就是要對自己狠心。

牧顏硬是咬牙堅持下來的整場的演出,還在結束後和後臺的粉絲互動了十來分鐘。

從劇院出來後,牧顏直接去了醫院,拍片檢查出來是左腳跟腱斷裂。原本只是拉傷,但因為沒有及時就醫,傷口愈合不良,才會導致斷裂。

他立刻進行了手術治療,傷口的愈合需要時間,舞團的演出卻不可能因為他而耽擱。團裏給他開了兩個月假期,讓他呆在西定養傷,牧顏沒辦法拒絕,只能答應。

他現在是沒辦法練舞的,每天呆在家裏,偶爾會拄着拐出去轉轉。春日裏的西定美得像是一幅畫,有舊日的古鎮騎樓,也有新建的樓宇大廈,歷史與現代交錯,他的時間過得很慢。

他在西定的春天裏感覺到了難得的清閑,養了數日,腳傷好了大半,不用再拄拐出門了,不過還不能有劇烈的運動。牧顏也差不多把整個西定都逛了一遍,恰好這時,牧正袁過來問他,空着的時候,要不要來出版社裏做事。

既然牧正袁都已經開口了,牧顏閑着也是閑着,就答應了下來。

他第二天就來了出版社,頂着牧氏太子的名號,被分配到了編輯部。

基本上是沒有什麽事的,牧顏九點鐘到公司,常常三點鐘就能走了。他在裏面混了三天,實在是耐不住性子,一瘸一拐地走到那位主編辦公室裏,開門見山,問道:“有什麽我能做的嗎?”

這位主編自己是一步一個腳印爬上來的,最瞧不上的就是靠關系的富二代,他以為牧顏也是這樣的,頭也沒擡一下,把堆在桌邊上的一本書丢給他,“有,你去聯系一下這本書的作者,就說我們出版社想做他的獨家。”

牧顏接過那本黑色封皮的書,厚厚的一本,他應了一聲,而後推開門出去。

牧顏回到位置,把書放在桌上。邊上注意他的同事就湊了過來,瞧了眼那本書,低聲道:“主編就這樣,你別在意。”

牧顏搖搖頭,同事嘆了口氣,又說:“這書的作者我早就找過了,根本找不到的。”

牧顏露出驚訝的神色,低頭看着作者名“ZY”,他笑了笑,對同事說:“沒關系,我先試試看。”

ZY這個作者留在網絡上的信息實在是太少了,牧顏放棄了自己找,而是托人去查,自己則在空下來的時間裏,把ZY的書啃完了。是驚悚題材的小說,層層疊加的劇情和詭異病态的殺人手法讓牧顏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是拿回家看的,看到深夜,起來把房子裏另外幾個房間的燈都給開了。

第二天ZY的信息資料送到了牧顏的郵箱,他點開文件,看着上面的名字,輕聲念了出來,“姜也南。”

……

牧顏收回了凍紅的手,陳軻用餘光瞥了他一眼。

車子到了醫院,牧顏下車,腳踩在地上頓了頓,而後一瘸一拐地往醫院裏走去。

一番檢查下來,化驗報告要在明天才能拿到,陳軻看了眼坐在醫院椅子上的牧顏,對他說:“先回去吧,我送你。”

牧顏仰起頭問他:“我想去看看我爸。”

陳軻愣了愣,随即說好,車子開到了墓園。牧顏下車,攏緊了身上的衣服,他跪在牧正袁的墓碑前許久,陳軻站在他身後,心裏生出一種世事無常的悲涼。他覺得牧顏挺可憐的,連自己父親的葬禮都沒能參加。

陳軻又問了一遍,“你這三年究竟在哪裏?”

牧顏把頭深深低下,他露出諷刺的笑,“我都說了。”

陳軻露出費解的神色,他說:“關于姜也南我們也都查過了,他三年前就出境了,有他的離境信息,整整三年他就沒在國內,你是不是記錯了?”

牧顏笑了一聲,不再說話。

他也許是跪的時間太久了,起來時身體搖晃,沒有站穩,又跌了下去。

陳軻拉住他的手,牧顏擡起頭,滿臉的冷汗,他說着疼。陳軻一愣,随即托着他走到車裏。

牧顏蜷縮在後座,一直喊着疼,陳軻問他是哪裏疼,他說是肚子。

到了醫院,牧顏被擔架擡走,他閉着眼,視線裏是零星的光,那些光像是玻璃碎片,紮進他的眼球,把他刺傷。

他心裏疼,渾身都在疼,昏昏沉沉睡去,又被夢魇拉扯回來,意識神游。直到身邊有人走來,他聽到有人對他說,“牧顏,你的身體……你……你懷孕了。”

牧顏成了化石,或者是被風吹幹了的屍體。

西定的風雪還是那麽大,陰藍的天似乎永遠看不到光,他在那間閣樓裏時,就這樣……就這樣一直看着……看着嗚嗚哭泣的風。

姜也南走到他面前,捏着他的下巴,像是情人的目光,他對牧顏說:“我愛你,不要離開我,不要走。”

最後牧顏還是走了,他逃得遠遠的,把姜也南的心都給刺穿了。

他恨透了這個毀了他人生的魔鬼,他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可……命運的确是會捉弄人,他捂着肚子,身體遲緩地蜷縮,捂着嘴,壓抑着心裏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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