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周晏城的心疼得讓他幾乎要死去。

他看到何沿為沈群流下眼淚。

雖然只是那麽一瞬的眼眶潮濕, 但那确實是淚。

他們在一起四年, 無論發生任何事情,周晏城從來沒見過何沿流淚。

何沿還讓他去死。

自重生以來, 周晏城處處受挫, 何沿對他不假辭色,每日裏卻同沈群形影不離,他心急如焚徹夜難安卻又無可奈何, 他的心意被質疑,無論做什麽都被扭曲,

何沿連一眼都不想多看他, 說出來的話一次比一次強硬,态度一次比一次傷人。

周晏城有無限委屈無法傾訴, 對何沿的思念渴望痛悔愛意分分秒秒如烈火熔岩在他胸腔裏翻騰咆哮, 種種求而不得的憤懑和苦楚快要将他活生生撕裂。

痛他不怕, 苦他也不怕,可是何沿一次次為了沈群将他剝皮抽筋放血淩遲,周晏城便是鋼筋鐵骨, 此刻也承受到了臨界值。

周晏城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沿沿, 你太殘忍了……”

“你不能這麽對我,你真的不能這麽對我……”

“我也是人啊……我的心也是血肉做的啊……”

“你這樣對我……我也疼啊……”

何沿不知道事情怎麽就發展成這樣了。

他給周晏城買了濕紙巾,把他帶到會所一樓角落的沙發上讓他坐着, 又買了熱飲。

周晏城像個孩子一樣讓他牽着, 直到坐上沙發,他還一只手扯着何沿的衣袖, 把熱飲抱在胳膊裏,他眼眶通紅潮濕,無限委屈地看着何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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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沿把紙巾遞給他,他卻小心翼翼地湊過臉,何沿無法,只好抽出一張紙給他擦臉。

明明做錯事的是周晏城,怎麽最後反倒是自己在照顧他呢?

何沿為這一天的種種心力交瘁,他對于周晏城帶來的這些兵荒馬亂,覺得無奈疲憊,又不解茫然。

周晏城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何沿給他擦着臉,他的眼淚反而流得更兇。

“你別哭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何沿勸道,“大男人哭成這樣,難看不難看。”

“可是你讓我去死……”周晏城抽噎着,委屈地控訴。

“那是你自己做了壞事。”

“法官都不會判我去死!”

“法官會判你坐牢啊。”

“那你也判我坐牢好了,”周晏城濕漉漉的眼睛灼灼地看着他,他的臉上帶着孩子氣的天真執拗地道,“去你家坐一輩子都行,沿沿,你把我關起來吧,關一輩子好不好。”

何沿嘆氣:“周晏城,我心平氣和地跟你說話,你也認真地聽,不要再鑽牛角尖,好不好?”

周晏城遲疑了一下,明知道何沿不會說出讓他好過的話,但他還是微微點了點頭。

“周晏城啊,我跟你說句心裏話,咱倆真的不可能——”

“為什麽?”周晏城不死心地盯着他,“你告訴我為什麽?”

何沿也坐在沙發上,雙肘撐在微分的雙腿上,目光平視前方無波無瀾,他不答反問:“周晏城,你覺得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周晏城的目光瞬間柔軟下來,連唇角都浮起了笑意:“善良,幹淨,美好,你特別好,這世上沒人比你更好。”

何沿笑了:“真謝謝你給予我這麽高的評價了,那麽,”何沿輕聲問,“你覺得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周晏城愣住了。

“這個世上有白就有黑,所有的存在都是造物主的恩賜,有人做天使,有人做魔鬼,本質上沒有高低貴賤,飛鳥在天魚在水,大家各行其道。可是,如果一定要把‘白’和‘黑’放到一起,一定要鳥和魚在一起,那麽白就變成了黑,鳥會淹死,魚也會幹死,你明白嗎?”

“我們的生活背景,朋友圈子,理念信條,為人準則,處事方式……沒有一樣是相合的,硬要扭轉我的觀念或者扭轉你的,對我們彼此都是痛苦的一件事,周晏城啊,真正的感情不是一見面就天雷勾動地火滾到床上去,它必須建立在一致的三觀相同的愛好彼此融入對方的生活卻不帶給對方傷害的基礎上,我跟你,”何沿重重吐出一口氣,他交握着的雙手發出“咯嗒”的骨節相錯聲,“不合适。”

周晏城僵坐着,像是一具沒有氣息的冰雕。

“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在我們沒有遇到彼此之前,大家都過得很好,以後沒有彼此同樣能過得更好,感情這種東西,你以為它很重要,但真的得不到或者失去了,人也死不了。”

“你說你現在是真心的,我願意相信,但是我真的不能接受,你就是再勉強逼迫我,我也是做不到。這個世上多的是喜歡你周晏城的人,你何必要執迷至此呢?”

“人最辛苦的,就是喜歡一個永遠不會屬于自己的人,”何沿的眼睛似是汪着一潭水,裏面波光潋滟,愛恨難辨,他重重嘆了一氣,“你是聰明人,別再自讨苦吃了。”

何沿自覺把話說得已經十分通透:“我要上去了,我的同學們還在等我。”

周晏城一直強撐着的希望,在何沿頭也不回地離去後,徹底分崩離析。

何沿很冷靜,說話的語氣十分平緩,可他越是平靜,越讓周晏城悚然心驚,那話裏的客觀和克制如同雷電風暴一般讓周晏城的腦袋都轟隆作響。

周晏城深刻地意識到,何沿所有的拒絕都是經過深思熟慮,這比何沿指着他惡狠狠地讓他滾更讓周晏城覺得可怕。

他佝偻着身體,雙手交握在一起,兩只手背上都青筋暴起,胸肺間的血氣在劇烈湧動,他強自按下喉頭的腥熱之感,那感覺十分熟悉,在何沿死之後的半年裏,它三不五時都會造訪。

周晏城按住胸口,努力深呼吸,每次想起何沿的死,心髒連同肺部都會如同被擰成一團疼得他窒息,他的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坐立不住。

好不容易止住那天旋地轉,當他眼前恢複清明,麻木的心髒漸漸回溫,他卻油然升起一種慶幸,哪怕沿沿拒他于千裏,至少他的寶貝還活着,他還能看到他,還能接近他,這比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卻不得不接受何沿已死的事實,讓他好過太多太多了。

周晏城呼出一口氣,再痛苦也不會比那個時候更絕望,他連何沿死了都能再追過來,還有什麽能阻止他呢?

————

何沿其實并沒有去繼續找同學,他進了電梯之後從安全樓梯下來,最後從會所後門走了出去。

他給林放發了個短信說自己先回學校了,之後便在水靜河飛的街道上漫無目的走着。

他的腦子裏混亂一片。

沈群的哭聲,周晏城的剖白,都像一柄柄重錘在不停敲打着他的腦袋。

前世的沈群對他說:“我跟你在一起沒有激情,戀愛不是這麽談的,”今生的沈群為了他,哪怕中了藥酒,都能不屈不撓。

前世的周晏城對他極盡混蛋之能事,可是今生的周晏城願意向他認錯,百般隐忍,甚至在他面前崩潰大哭。他當然知道周晏城做出了多大的讓步,周晏城确實有無數的方法可以對付沈群,今天的事情本來也可以隐瞞住何沿,他千方讨好,萬般遷就,何沿不是傻子,即便他在感情上遲鈍,但是他思維邏輯沒有問題。

何沿只是覺得很悲哀。

這兩個人,但凡前世有一個能夠做到如今的十分之一,他都不會走上死路啊。

是誰說過,遲來的深情和補償,比草都輕賤。①

沈群是遲來的補償,周晏城是晚到的深情。

如今他們卻都站在了情感的高地上,仿佛何沿不要哪個,何沿就是負心的那一個。

何沿長到這麽大,很少主動去要什麽。

小時候跟着爸爸獨自生活,鄰居的奶奶經常會跟他說,沿沿啊,你爸爸養你不容易,你要好好聽話,不然爸爸找了新媽媽就不要你啦。

何沿特別害怕爸爸不要他,所以他特別懂事,從來不亂要東西,何瑾洺給他什麽他就要什麽,形成了他被動接受從不索取的性格。

後來家裏條件越來越好,小朋友們都喜歡跟他玩,因為何沿零花錢多,他經常把自己的零食玩具分給別人。

大人們問孩子最喜歡哪個小朋友,幾乎所有的小朋友都說最喜歡何沿,何沿都會特別開心,他從小就樂于付出,因為這能讓他收獲別人的喜歡,何沿會覺得快樂。

男孩子進入生理期,他偶有一日做光怪陸離的夢,夢裏種種不可描述,但是那男子的身軀卻格外清晰,何沿徹底被吓到了。

初中幾年他都不怎麽敢跟男生接觸,少年人以為他倨傲,又覺得他過分幹淨漂亮,便也沒有男生主動搭理他,他孤孤單單過了兩三年,有時候站在球場上看別的男生飛奔跑竄,熱汗淋漓,眼裏都流出深濃的羨慕。

有一次幾個男生留下來打掃衛生,他去洗拖把,回來的時候其他男生正在教室裏追逐着,最前面跑着的人一頭撞上何沿,何沿被撞得退了好幾步,然後看到那個男生手裏抓着他的手帕。

那男生被抓包,讪讪地把手帕還給何沿,說:“何沿你怎麽這麽娘啊!現在女生都不用手帕了。”

其他男生都笑起來。

有人說:“何沿本來長得就比女生還漂亮,還比女生都愛幹淨!”

“何沿還會疊許願星呢,哎何沿,你是不是還會繡花啊!”

“何沿你為什麽從來不跟我們打球啊?”

“那還用問嗎,何沿皮膚這麽嫩,碰一碰就會壞啦!”

……

何沿悶着頭把地拖幹淨,又把架在課桌上的每一個凳子都放下來,男生們笑着笑着,都沉默了,默默看着何沿做完一切,背起書包走出了教室。

那天何沿在自己家的院子裏一下一下把籃球當皮球拍,拍累了,就抱着球,能一個人坐許久。

男生們并沒有什麽惡意,何沿能理解,但是何沿也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和別的男孩子不一樣。

格格不入是一個很可怕的詞,人是群居動物,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不能體會被孤立的那種可怕的荒涼感。

後來何沿格外珍惜生命裏每一個會對他友善的人,如果那個人能陪伴在他身邊很久,何沿會衷心感激。

而偏偏沈群和周晏城都曾經将他從無邊的孤寂之海中拯救出來,他們都做過何沿的浮木,可惜後來他們都成了把何沿砸入更深淵處的落石。

命運啊,總是善待得讓人莫名其妙,又總是苛待得讓人措手不及。

電話鈴聲忽然響起,是程嘉荃。

明天沒有課,這些同學是做好通宵打算的,何沿估摸着小荃子是覺得自己沒走遠,還想叫他回去,他接起電話:“喂,小荃子?”

“何沿,何沿!”程嘉荃壓抑着聲音,火急火燎一般,“你在哪呢到學校沒?林放屠鳴他們被警察帶走了!”

何沿一驚:“怎麽回事?你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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