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魇術
霍潛由花精帶着去找他們的主人, 也就是百幽谷最強大的一只精怪。等他站在人府邸面前時,他深感把食人花當景觀花大片種植的精怪品味果然與衆不同。
這座屋子,有毒。
遠遠看過去好似将一顆千年古樹的近地樹幹掏空雕刻而成。梁木為骨,藤蘿為飾, 烏瓦屋檐之上乃是蒼翠的樹幹, 再往上便是遮天蔽日的枝葉與袅袅攀附在巨樹上的藤蔓。
光這樣還不足以叫人卻步, 真正叫人咋舌的是他的混搭風。半邊葬愛風,半邊少女風。
這個“半”字沒有摻任何的水分, 當真是仿佛有條無形的中軸線把骨架尚算精巧的屋子隔開。活脫脫将屋子劃分成互不相關的兩部分。
左半邊以灰色與綠色為主基調,單調且冰冷。門口還有堆成小山一般的修士的屍骸,散發出陣陣惡臭。屋主還惡趣味地用人的骨頭做了一個狗屋, 屋裏頭一只黑犬懶洋洋地趴着, 任門口生人來訪,仿佛死了一般。
右半邊則集所有夢幻美好為一體。茂密的紫藤蘿叫其後的屋子顯得半遮半掩, 但隐約可見裏頭秋千吊籃亭子和石凳的痕跡。所有的物件都一塵不染,顯然是受到主人精心養護的額, 與左邊的髒亂差形成鮮明對比。
仿佛有兩個屋主在此劃地而治,互不幹涉地生活着。
一靠近這座屋子,霍潛便察覺充沛的靈氣逸散在這屋子周圍, 足以說明屋內精怪修為極深。哪怕不是百幽谷中第一人,也足夠拿來用用了。若是再靠近一些,他便能更精準地判斷屋裏的精怪修行到了什麽程度。
霍潛年少成名, 受到的吹捧比所有“別人家孩子”加起來還要多, 骨子裏便是無所畏懼的性子。被霍有悔一頓抽打過後, 才知道行事前先勉為其難謹慎一下下。
只是這一下下并沒有持續到“一下下”三個字的長度那麽長。
因為他看見少女風的半邊屋子中,探出了一個毛茸茸的貓頭。圓滾滾,黃澄澄,大眼睛,長須須,妥妥就是糯糯的相貌。
他心中清楚初來乍到應到謹慎行事,但腳下還是不自覺探出一步。
下一秒眼前一陣詭異的火光掃過,目之所及皆是蒼莽的遮天蔽日的樹葉。他驚奇地發現自己被蒙了口,手腳皆陷在顏色喜慶的襁褓包着不能輕易動彈。樹林之中苔藓叢生,沒有小道,處處是萬物自由生長的痕跡。
他又冷又餓,耳邊卻只有淙淙的流水聲,半點人影也無。
怎麽回事?
霍潛懵了,視落在大紅布上。他小時曾經就自己身世問題問過師尊,那時得到的回答是棄嬰。師尊還拿出和眼前這塊頗為相似的襁褓開玩笑說:拿好,以後可以拿來和親生爹娘相認。
他那時便頗不以為然:誰會和抛棄自己的人父慈子孝。
後來聽聞大師兄說了當時的詳情,更加不以為然。原來他不僅僅是一個棄嬰,而且是一個被蒙住口部丢在荒山野林裏的樹林裏的棄嬰。為父為母者決絕之心,可見一斑。
霍潛無力地甩動四肢企圖掙脫襁褓的束縛,知道自己是進入了幻境變成了當年那個孱弱無力的小嬰兒,心中不由地升起一陣無名火。
人在回憶最難堪無力的歲月時,總是這般有氣無處撒的。
糯糯那邊正喜遷新居。老樹精喜得兒子,此刻正獻寶一般将他從地底的迷宮之中帶到地面上敞亮的屋子裏。
他把糯糯往少女風屋子裏一挪,忙前忙後給他收拾一間房出來,嘴裏叨叨個不停:“寶兒啊,你是老大老二小三還是小四啊?”
獨生子糯糯:……
幸而老樹精也并不執着于答案,他正沉浸在失而複得的狂喜中:“你看我個老糊塗,我竟然還沒給你們四個歸置出單獨的屋子,這房間還是當年的嬰兒房模樣。乖寶坐着不要動,等會會兒啊,爹爹我馬上就給你收拾出來。”
“你既然來了,就住在你娘住的這半邊屋子。我那邊太亂,你們嬌滴滴的小貓咪看了都要嫌棄的。”
糯糯嗯嗯地敷衍着,作看風景狀單手枕下巴懶洋洋倚在窗邊,心裏惦記着霍潛。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并不能看到另半邊屋子的樣貌,故而還保持得住松懈的身姿。要不是頭頂的貓耳出賣了他緊張的情緒,這懶洋洋看窗外的調兒還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貴兒子模樣。
他維持着人形,是個還在抽條的俊挺小年輕模樣。偏又生着耳朵,便糅雜了些少年的俏皮在裏邊。
老樹精看了好生欣慰,根本管不住自己的手。
他收拾房子的間隙就過來捏捏糯糯的耳朵,感嘆:“兒砸你耳朵和你娘一模一樣,軟軟的小小的還有一個尖兒。”
不一會兒又來捏捏他尾巴:“尾巴也一樣,黃澄澄的梢兒還有搓黑毛。”
還要忍不住來捏臉,被糯糯擋住了。糯糯耳朵抖抖,望着空蕩蕩的大門警覺地問:“外邊明明有鳥的驚叫聲,怎麽半只鳥兒都望不見?”
老樹精跑到窗邊,與外頭緩緩搖擺的食人花遙遙相望片刻,撇撇嘴道:“老有修士來百幽谷尋寶,我嫌煩在屋子附近施了幻境,外面的活物看不見我們,屋裏的人也瞧不見外人。”
——除了我之外,你看不到一只精怪,一個修士。
“我們與世隔絕,做一對逍遙父子!”樹精臉上呈現出微醺的神采。
糯糯心下有種不好的預感,琢磨霍潛要怎麽找到自己,懷抱僥幸道:“那有人闖空門怎麽辦?”
“闖不進來的,你所看到的門不是咱們這兒的門。”樹精把床單四個角摁進床墊下,哼起曲調詭異的歌謠:“不是風動,不是帆動,是你心動~~~”
糯糯,一只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小貓咪,當即做撒嬌小兒狀撲到老樹精背上:“爹爹,爹爹,告訴我門在哪裏嘛~我還想學你的幻術,爹爹!”
老樹精被叫得心花怒放,求饒不已:“我的幻術乃是天賦,就像你生而識藥一般。你随了你娘的種族,哪裏能學得會……”
“我就要學!”糯糯由着老樹精把自己托到他脖子上,胡攪蠻纏揪他耳朵,“不然你以後拿這個來欺負我,我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吾名魇,我的幻術不過兩種用途。一曰障眼法,用于驅趕不受歡迎的人。二曰魇術,用于引誘靠近我們的獵物。只有心懷憂懼與欲望的人,才會迷失在我的幻境中不得其門而出。”老樹精牽住糯糯作亂的手,在他手背上印上一個吻,“你留在這裏陪爹爹,我能把你捧到天上去,叫你無憂亦無懼,我的魇術又怎能傷得了你。”
“魇?”
“是啊,貓有九尾九命。世間盛傳你們百尾貓醫術精湛,能給人續命,是頂有生氣的精怪,說是能給人百命也不為過。”樹精向花精做了個擺手驅趕的姿勢,示意他回,“而我是死人殘念積聚而生的樹精,是頂頂有死氣的精怪。”
“我與你娘,一向死,一向生,是世間最為相配的一對。”老樹精眼中滿是向往,眼底驀地翻起熱淚。
糯糯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這間嬰兒房床頭有一塊銘心石。
所謂銘心石是百尾貓一族的習俗。夫妻誕下孩兒當天會将孩子的誕辰銘刻在切割成心形的石頭之上。
寓意總結同心,厮守一生,百子千孫。
歲月磨砺了床頭的銘心石上的雕琢痕跡,但生辰一處光滑如新,記錄了千年以前的恩愛時光。
千年之前,老樹精喜得四子,嬌妻雲羅與他一起在銘心石上留下名諱,記下孩子的生辰。
沒有哪只百尾貓活得過一千年,沒有飛升的貓和修士一樣命途短,撐死不過數百年。
糯糯摸摸他的頭,嘆息:“我娘沒和我一起回來。”
“教我魇術吧,不行的話只帶我去體會也可,我想靠近你。”糯糯替他把鬓邊的散發理好,語調輕柔,“爹爹,讓我代替娘親來靠近你。”
老樹精不疑有他,從沒想過是遇到了卧底,當即心花怒放:“那我帶你玩一下。”
他在屋裏踱圈圈,和所有在孩子們面前炫耀自己本事的爹娘們如出一轍。
“這樣,你想一下你此刻最為惦記的人或者事。”老樹精點點自己的胸膛,“魇術的入口,便是此處。”
糯糯:?
“是你心動。”老樹精如是說,“魇術帶給人的消極感是層層疊加的,我只能帶你看最初幾層。而第一層魇術的入口,便是心動。”
憂懼與欲望加身的霍潛正迷失在魇術中。他無力地蹬腿甩胳膊,卻怎麽也甩不脫嘴上與周身的束縛。
他不能開口,也無法動彈。抛下他的人似乎鐵了心要讓他快快回去見閻王,連哭叫着呼救的機會也不留給他。
無助,悲傷,被舍棄的絕望一下子湧上心頭。
霍潛以前從未覺得自己身世有何妨礙,也不懼于別人知道自己乃是棄嬰。然而這棄法,他卻向來不主動宣之于口。
今日被揭開往事,才不得不面對現實:越是故作淡然,越是回避,實則越是在意。
心髒撲通撲通跳動。
霍潛雖眼中清明,但心中已然開出一朵名為“忿”的小花。
“噗”,是小花綻開的聲音。花開之後眼前景象驀然一轉,霍有悔出現在他視線中。
彼時的霍有悔從外貌上來看已年過四十。修行之人衰老緩慢,四十歲的樣貌下,實則是四百歲的年紀。
膝下無子的霍有悔撕開嬰兒嘴上的束縛,憤憤道:“誰這麽缺德,這是不想孩子有活路。”
霍潛望着早已亡故的恩師,心中清楚這個如師如父撫養自己的長輩已不在天地之間,眼前這個不過幻影。
但他還是心動了,他心上又長出一個小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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