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兒子

火焰伴随着嘶吼而來, 将糯糯的臉色映照得蒼白。近到糯糯跟前時,卻沒有一絲火熱。這火焰柔得如水與木一般, 輕飄飄自糯糯耳邊擦過去,沒燎壞半點皮肉。

流雲一般的焰火中,糯糯奇異地眼前一黑,再見光明時目之所及的所有盤根錯節的樹根全數不見。可他雙腳掙紮間,卻又分明踢到了好幾條樹根。

這個男人的火焰将粗壯的老樹根存在的圖像全部隐藏了起來, 只将黃土留存在他的視線中。

人在極端環境下,思想反而是最自由的。他冷不丁發現這火焰的形狀和他們家族祖傳的流火狀刺青十分相像。尋常的火焰都是冉冉向上的, 他們的火焰刺青的每一處勾回卻都偏于細膩,近乎于羊毛的柔軟無害。

火焰的形狀與奇特的障眼法叫他不由地聯想到故土。岐山依山傍水,漠漠雪原叫人想忽視都難, 然而在離岐山最近的村民眼裏,它卻是不存在的。山下之人遠隔十幾裏地眺望過來, 只有藍天白雲和綠水,并沒有高山。

窒息之際過往記憶猶如走馬燈一般循環播放。

曾經有只和他差不多年歲的小貓偷偷下山, 被遠處的村民們諷刺是小傻子,又哭噠噠跑回來了:“嗚嗚嗚他們說我連自己家在哪兒都說不清楚,沒有人陪我玩喵。”他爸沒有安慰他,逮住貪玩的小貓崽就是一頓竹竿炖貓肉:叫你貪玩, 叫你玩離家出走那一套。

別人家的貓爹不愛和熊孩子多費口舌, 教育方式以動手為主。糯糯家的貓爹倒是一直把糯糯當大貓教育, 半點都不考慮小貓崽的理解和接受能力, 直接就告訴他:“咱們岐山有老祖宗布下的幻術, 一般的凡人和年輕修士看不見岐山。”

呼吸越發困難,走馬燈跑不起來了,糯糯難受地嗚咽一聲。只是小小的動靜,遠不如之前蹬腿甩手企圖掙脫時那麽激烈,對方的手卻驀然松了一下。

“雲羅,”老男人并沒有完全放開糯糯,而是就着把着貓脖子的動作呢喃,語氣凄楚,“雲羅你回來了?你終于看明白姓晉的小兒是在利用你了嗎?只要你離那小子遠一點我什麽都可以改,我再也不要求你一直陪我留在這兒了……”

這男人說話颠三倒四,很是不像正常人,只是語氣裏這又求又怨的調調始終如一。

糯糯呼吸困難,電光火石之間拼力對着虛無的前方拍了一下,果然拍到了一個人形的生物。他在危難時刻思路格外清晰,巴掌拍到老男人臉上後立即收了力道,改掌掴為撫弄,近乎缱绻地摸過對方的臉頰。

他在賭,賭自己自陌生男人身上感受到的卑微情緒是來自于愛。對方或許是把他錯當成了某個抛棄他的貓精也說不定。

柔軟的五指拂過男人粗粝的臉頰,不過兩下,糯糯就好受到有點點濕意沿着指尖滑落到他的掌心之中。男人哭得如此傷心,眼淚幾乎要在他手心彙成一條小河。

一模就哭,這種男人比霍潛那怎麽蹭都不動容的大豬蹄子好攻克多了。

“別哭……咳咳,”糯糯哄男人的本事是一流的,很是艱難地冒出這一句,更加顯得情真意切。

神秘男人微微一愣,手抖得連糯糯的喉嚨都把不住,改掐為抱,一把将糯糯環在了懷中:“雲羅,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誤了你和咱們的孩子。”

流火自男人四周散開,露出他的真容來,是一個年已耄耋的老人形象。高大的身材讓他攬一個蹲地咳嗽不已的糯糯就跟攬小孩一樣。糯糯的角度,正好能看見他用一根木釵別着的滿頭白發,以及頸間流火的印記。

當真和他們一族肩胛骨上的印痕十足的相似。

糯糯心肝脾肺腎都能咳出來,心想這是哪位貓精前輩留下的鳏夫老瘋子,睡都睡了孩子都生了何不收好,幹嘛放出來禍害別的貓。

他一脫身就懶得情深義厚狀哄騙老男人了,死狗一樣癱在一邊喘氣,還頗為有閑情雅致地猜測霍潛要怎麽找到他。

就是這麽盲目信任,就是這麽三句話不離霍潛。

他喘了半天總算平複氣息,身材高大的老男人就半跪在他腳邊讨好狀問:“雲羅你想吃什麽,想玩什麽,想要什麽嗎?我現在還是這片山谷的王者喔,你想要這谷裏任何東西我都可以給你找來……”

糯糯不回他,老男人就更加不安地圍着他轉:“或者你實在不喜歡我,想要我的命,那也是可以的……殺我之前,能不能再讓我瞧瞧你給我生的一窩貓崽。孩子不能給姓晉的養,他是後爹,後爹哪裏會對孩子好……”

糯糯猛翻白眼:老爺爺你們家聽上去好亂好有戲喔……

他這樣一翻白眼,老男人又突然變了個臉色,對着糯糯的臉上下探看起來,語出驚人:“不對,你不是雲羅,雲羅是小仙喵,絕對不會做翻白眼這樣粗鄙的動作。”

被評價為粗鄙的糯糯:???

“不對,你好像是只小公貓麽?你是誰你在哪兒你為什麽會在這裏?”老男人腦子突然變好使,不跪了,刷一下站起來四處找刀,“你是不是雲羅找的第三春?我就知道她和我一個樹精在一起不過将就,她本說過若不是遇到我,她就要找同族的貓精。”

糯糯簡直要給這腦子不清楚的老鳏夫弄瘋,見他果真提了把刀向自己走過來,吓得耳朵尾巴一起冒出來。

見風使舵毫無骨氣可言的糯糯麻溜跪倒抱大腿凄厲哀嚎,一秒鐘轉換劇本都不帶掉幀的:“爹——我是你子欲養而親不待的親兒子呀!”

老瘋子:???

霍潛那邊沒了糯糯的蹤影,想找又半點沒有頭緒,當下就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失了章法。胡亂撥草叢把結界裏外方圓幾裏的每一寸土地都“喵喵”呼過一遍後,他不得不做出最壞的打算:糯糯或許是遇險了。

為什麽總有刁民要劫走這只貓?

年少不知貓咪貴的仙君出離憤怒了。

霍潛不再白費心力挨個找草叢呼貓,調整戰略,預備一個個揪山谷裏的精怪出來盤問。萬物皆有靈,皆有可能成精,偌大一片百幽谷必然隐藏着不少精怪。

霍有悔之前帶他出來秘境歷練,也教過他一招:千人千面,秘境也如此。而對此處情況最熟悉最能給你指明路的,莫過于當地的土著精怪。

霍有悔還教過他一招,擒賊先擒王。若是進了險境之中,被不知身份的精怪使了絆子,不若就想辦法找出這一方秘境中最強的一只精怪,逼着他清理門戶為他們開路。

當然此等粗暴的辦法一般人駕馭不了,反倒費時費力且容易翻船。然而彼時他兩都已經是大能期,師徒兩聯合起來可以在此界中橫着走。年少之人總是意氣風發,對精怪不甚忌憚。他們唯一畏懼的不過是環境本身。

天道鐘愛的秘境總有特別之處,生活在其中的精怪再為兇險,也惡不過環境。

霍家師徒的闖關辦法就是這麽筆直,就是這麽粗暴。要是給他們個毛線團,限制他們說:你想要獲得這端的成就,得先和這個精怪打,再過這方險灘……

這師徒兩反而要繞好久。

他之前在各個險地找舍利時,也多走擒王的路子。舍利無論流落在哪個角落,若是被精怪找到,它輾轉落入一方天地間最強的那只精怪手裏的概率也是最高的。

只是百幽谷中精怪即使有千千萬,地上走的天上飛的還好,地裏長的若不表現出點和其他同類不同的點來,也是很難察覺的。因着好多草木形成的精怪自有一套交流方式,若不是生命長極無聊,并不會有心思學習口吐人言,自然難找。

此處飛禽走獸極少,霍潛懶得多探索,直接向着沼澤地飛去。越是驚險之地越是造物神奇天道寵愛,越容易出大精怪。他上次随随便便就在沼澤之下遇到了一大波長着大口子的醜陋精怪,想必哪裏出兩個能交流的老精怪并不困難。

沼澤之下的洞天福地名為“塵埃地”。它入口處雖然豎了塊“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清心寡欲性冷淡風石碑,但是秘境主人給他取的名字卻與初衷背道而馳。

塵埃地的居民們正在曬太陽,是的,他們的房東先生将這裏的花草照料得很好,連陽光都保質保量給他們引進來。

春天到了,萬物複蘇,又到了授粉的時節。長得酷似一個大網兜的花精們正借着風勢開始大亂鬥。四處皆是一片“嗷嗷嗷混蛋你花粉飄到我這邊來了,我不要結你的孩子嘤”,“太子爺乖乖,把花瓣開開,快點兒開開,哥哥要進來”,“快,圍住他,兄弟們今年不要和去年一樣打得兩敗俱傷誰也吃不到了。今年咱們一起上,花花有份”之類的烏七八糟癡漢聲。

這些糟糕的動靜,霍潛都捕捉不到。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貌比無鹽的醜陋花朵組成的花海。

花精們一見他,便猶如摩西分海一樣自發倒伏,滋兒哇亂叫:“這男人怎麽又來了,那麽香噴噴的一只小家夥還不夠他授粉嗎?三番兩次跑到我們這兒幹嘛!”

“保護我方太子爺/小白/麗麗!”

實際上霍潛這樣俊挺的青年走進花叢之中,仿佛一朵鮮花鑽進了牛糞叢。

鮮花霍看它們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更加确信這一片都是花精。他再三辨認找不出能口吐人言的大精怪,又不至于用挨個腰斬逼人出面的缺德法子。

正頭疼,猛地發現有幾朵花格外特別。像是小公主一般,被好幾株同類圍在中間,護在花瓣枝葉交織的保護牆後。

霍潛無聲地“啊”一聲,走過去,随便撿了片細長的葉子在手中一捏便做了利刃,葉尖兒朝下,對着小公主腳下的土壤切下去。

小公主果然是小公主,還沒怎麽樣它,遠處一朵其貌不揚的花就罵罵咧咧跳出來,叭叭叭跑過來擋在小花面前:“你想對我們的太子爺幹什麽?!懂不懂憐香惜玉!”

能跳出紮根的土壤,還能說話,總算找到個能交流的小精怪了。

霍潛松了一口氣,他三百年了都習慣不了這般跟個小精怪為難的法子。

“這片山谷最強的精怪在哪裏?”霍潛松手,手中尖銳如刀的樹葉又輕飄飄的落在地上,與其他半腐敗的葉子沒有任何兩樣。

“我的貓丢了,”霍潛盡量表現得溫雅一些,奈何焦急的語氣根本藏不住,“想讓他幫忙找找。”

“主人好幾年沒出家門了,他哪裏知道知道你的貓在哪裏。”憐香惜玉的大花精還記他禍害紅顏的仇,嘴裏沒個好語氣,“何況他自己的貓都上千年找不見了,天天在家以淚洗面想貓貓,哪有心思幫你找你的貓。”

“走走走快走”大花精色厲內荏地張開自己網兜狀的口子,“再不走叫兄弟們吃了你!”

話音剛落就被揪住了花莖拎起來,霍潛兩指捏住他的口子的邊緣。

叽?

花精圓圓的開口被捏成一條縫,弱小可憐又無助只能叽叽叫,就聽得兇手冷冷道:“帶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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