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百命

老樹精的第二朵花, 和霍潛一樣, 皆是悔。

雲羅并沒有在百幽谷陪魇白頭到老,她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起變了心境,變得越來越排斥自己的丈夫。貓就是那樣随性的生物, 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她在初生完孩子的階段尤其與魇疏遠。還任性地在屋子裏劃了一條分界線。

“我住這半邊, 你住着半邊。”雲羅一只只把貓崽子叼到她那半邊, 柔軟的爪爪伸出來, 抵在了在地上翻滾賣萌企圖越界的魇的鼻子上:“不準過來,看到你就煩。”

魇沒有強行闖過去, 反正屋子就是他自己的身子掏出來的,雲羅無論跑到哪個角落,歸根結底都還在他的掌控範圍之內。他抽抽鼻子, 又開心了:貓貓真香, 肉墊都是香的。

她有時也會選擇隔離自己:“塵埃地的草藥你去侍弄了,讓我一個人呆着。”她會關上門, 連帶着貓崽都關在門外。

雲羅天生愛種植草木,塵埃地就是魇為他在百幽谷尋的後花園, 專門用來種植各種性狀藥性不同的花草樹木。他們夫妻兩一起栽種, 審美的差異讓那園子整體看來有些雜亂,或者說是辣眼睛。但那裏都是她的心頭好,她對所有草木一視同仁地愛護, 一天要看三回那種好喜歡。

被冷落的日子裏魇還想過要搬去塵埃地居住, 蹭蹭花草們收到的偏愛。魇也想過要揪出一只貓崽, 自己化形成兒子的模樣去蹭孩子的母愛。

可以說是非常沒臉沒皮了。

這回塵埃地和貓崽都被打入冷宮,他計劃沒來得及實行,便只能蔫蔫的陪孩子玩,直到雲羅又跑出來把孩子接回去。

如此循環幾次之後,魇發現自己妻子越發不愛出門,幾乎孑然一身了。

他對這種變化不可以說是不驚喜,他要的本來就是一個完完全全屬于他的小嬌妻。要是雲羅還像以前一樣,一天到晚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才要愁眉苦臉。

“我不愛出來見人,你不擔心我麽?”雲羅有天隔着門問他。

“你想一個人待着,便待着吧。中午想吃什麽我去弄啊。”魇特別好說話。并不覺得妻子過分不友善的語氣有什麽問題,美貌又乖巧的小嬌妻麽,本來就是可以對他随便發脾氣的。

最後的告別發生得猝不及防。雲羅走了,把所有的貓崽一并帶走,只留下一紙信箋:我走了,告別這叫人窒息的婚姻囚籠。

從此一去不回。

不出一年,又有外人來到了了百幽谷這處靜谧的所在。只是這回不是采藥時誤入谷中的香噴噴毫無攻擊性的小貓咪。而是一群男人。一群來勢洶洶,直搗黃龍的修士。

他們邊走邊嬉笑着,弄出的動靜直把鳥兒都驚到飛起:

“是這兒嗎?遍地奇藥,食之可提升修為的百幽谷?”

“哈哈哈我們總算找着了,看來那貓精沒有騙我們。”

“什麽貓精,那是我們大嫂。”

“是啊哈哈哈,老大好不容易把這貓精哄上手,還得捏着鼻子接手四個拖油瓶,怎麽能‘貓精貓精’地叫呢,當心被你叫跑了老大找你算賬。”

“跑不了,都好好關着呢,何況抓住了小的,還怕大的跑了不成。”

一陣無禮又放肆的哄堂大笑之後,他們四散各處開始染指谷內的花花草草。

此情此景展現在眼前,名為“悔”的花朵還沒有盛開,魇的頭頂已然冒出了第三朵花,名為“怒”。他猛地轉身,受不住地背對着眼前的景象。只是魇術從來都是随心而動,并不是回避便會消失的。

糯糯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幻境中的景象,瞳孔慢慢放大。

他看到毀林,以及毀林之後斑駁陸離的大地。魇紮根于此不好随便走開,但入了這百幽谷,便是他的天下。他并不着急動手,而是默默聽完全程,了解了自己媳婦孩子的境況,知道他們已經被另外一個男人接手。

那個男人接手雲羅,不是出于愛,哪怕是魇這種自私狹隘的愛也沒有。對方是因為發現了雲羅的天賦,并巧妙地在草木與修行之間構築了一道橋梁。他學會了一種簡便的修行方式:搜集藥性出類拔萃的靈草煉成單,再服丹以增加修為。

而如何找藥,辨別他們的功效,保留最大的藥性,皆要借助于雲羅的力量。時間久了,總能察覺出來對方的和顏悅色皆是功利驅使,所有柔情蜜意都是欲念作祟。

雲羅第一次撕開琴瑟和鳴的外衣,看到的是極端霸道自我的魇。第二次再撕開時,見到的便是欲壑難填的修士。既然撕破臉皮,便沒有再恢複恩愛的可能,第二任丈夫将她和孩子困住,将溫情的套話,改成了赤.裸裸的審問。

後來發現四只貓崽也有同樣的技能,那便更加方便他行事了。

雲羅流落到凡塵之中,成為了一道橋梁,一道捷徑。修士們将化用靈草的修習方式稱為藥修。雲羅的新丈夫甚至因此在短短的半年之內開宗立派,是為合歡宗。

他們依着雲羅的口供掃蕩了好些山谷叢林,又被引導着來到百幽谷。

“合歡宗的名兒太難聽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是雙修的門派,咱們明明是藥修,藥修。”林子裏的藥修們不知道大難臨頭,還在罵罵咧咧。

“那怎麽辦,老大之前為了哄小娘們用了她最喜歡的樹的名字。現在咱們宗門的名氣已經壯大,‘合歡宗’這三個字,寸字寸金,輕易改不得。”

“聽說她種的合歡樹就在山谷裏,咱們去砍了洩憤。”

輕佻的男人們一邊埋汰他們口裏的“大嫂”一邊前行。左手拿着各色奇花異草,右手是各類能将巨樹都攔腰砍斷的兇器,氣勢浩蕩地毯式搜尋合歡樹的下落。近到石碑與合歡樹面前時,魇不再沉默。他打一個響指,天降密密麻麻的粗粝藤蔓便将他們綁縛而起甩進了沼澤之中。

藤蔓使人皮表破裂潰爛,而沼澤地裏的泥漿使人反複感染。一行人逃出沼澤地,驚恐地發現自己的皮膚以驚人的速度潰爛。

“怎麽回事,那貓精不是說這是她家沒有毒物嗎?她一個文文弱弱的貓精怎麽會種這種鬼東西?”

“我們被騙了,回去要她好看!”

——這裏确實是她家,也是她丈夫的家。她是文弱好欺負,但她的丈夫誕生于屍海之中,兇惡如羅剎。

——家中确實沒有毒物,對于百幽谷的主人魇來說,這裏的毒物不過是調皮的孩子。對于天生識毒斷藥,與草木感應頗為深厚的雲羅來說,這裏沒有一株草,一棵樹能毒得倒她。也沒有哪種毒草會想要傷害這樣一只小貓咪。

天下至毒者,不是草木,而是人心。

“回去把雲羅放了,我還能饒你們一命。不然你們合歡宗,便是我畢生的死敵。”年輕的魇從修士的屍體中揪出一個奄奄一息的,将他扯到百幽谷邊緣,放在葉片折的鶴鳥上送他遠去,如是冷冷說道。

老樹精看完這一段,面色已是沉如黑炭,他竭力平心靜氣和糯糯說話:“我有些不舒服了,乖寶,咱們下回再來玩吧。”說着又喃喃:“不該讓你看這個的,你那是還小,或許不記得小時候被囚禁着當狗使找草藥的階段。”

“魇境不由人啊,”他長嘆出一口氣,“心中念的是你娘,便多半要瞧見這些不開心的往事。”

糯糯乖咪咪被他帶着走,心中波瀾四起:“我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他們後來把我娘放了嗎?”

“我,我也不記得了呀。但是他們當時肯定沒放,而且那個修士帶回去的草藥或許讓他們受益良多。”老樹精臉帶悲怆,“因為他們明知可能喪命,還是一波波來百幽谷探險,我殺之不盡弑之不絕。”

“他們手上要是沒有你們母子,來挖這麽多草藥也不知如何調配,不過無用功而已。”老樹精垂眸,“他們既然來得勤,你和你娘便必然還在他們手上。”

“後來呢?”糯糯不死心。雖說他知道雲羅多半已經不在世上,但尤想知道後續。

說她已亡故事有原因的。貓咪的命不長,不能和樹精相比。不說千年前的百尾貓,就是她留下的四個兒子,哪怕是壽終正寝也不該還尚在人間。

“後來……後來我從那些修士嘴裏聽到的百尾貓的名字,便不只有你娘了。”老樹精嘆氣,“是我的錯,我糟糕的性子将你娘推了出去,也将你們整個族群的天賦推到了有心人的面前。”

“我好像見過一次你娘,只是她早已不願意再跟我過日子了。”老樹精痛苦捂頭,“我幫着她挖到了一些能改變毛色的草藥。親眼瞧着她從蜂蜜一般的顏色變成雪白的顏色,叫人輕易不能再認出她來。然後将她和你們兄弟幾人交給了你們一族的族長,然後将她的族群藏在了……”

“藏在了哪裏?”

“我的腳好疼。”老樹精這般說着,卻是捂着頭蹲在了地上,“我想不起來了,我的腳好疼。”

糯糯抿唇,沉默了。他想起了自己的貓崽時期,他爹的舅老爺說過的他們百尾貓備受追捧的時光。

想起了他冷冰冰父親的訓.誡:“不要下山,我們族群的貓崽都不可以下山,你尤其不能。”

想起了哇哇大哭的小夥伴:“那些凡人非要說我是傻的,我們岐山明明就在眼前,他們自己眼瞎看不見,還要笑我分不清家在哪裏,嗚嗚嗚……”

想起了阮紅塵的絮叨:“奸商,這麽大一座雪山愣是不在地圖上标出來,害我翻山翻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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