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瘋爹
不知是魇境影響了老樹精的心境, 還是它當真如此難以逃出。魇境內的景象在他們倉皇撤退的時候依舊猶如跑馬燈一般走過,老樹精越走越慢, 最後停在了魇境中的雲羅面前,只字不提退出的事。
現在出現的這個雲羅, 已沒有了一開始新娘與少女般的氣質, 而更像是一位婦人了。多年未見的夫妻置身于一片荒漠之中, 相對淚眼。雲羅身邊有四個孩子,俱都已經是七八歲小男孩的模樣。面容遺傳了雲羅的溫婉輪廓, 像是四個落難的小公子。
說是落難,是因為他們個個都灰頭土臉。即使站在魇境中的青年樹精面前,被雲羅催着叫爹,也都是一副怯怯的樣子,只知道往雲羅背後藏。活脫脫是膽怯孱弱的四小只, 還會瑟瑟發抖。
糯糯方才還在自己族群與老樹精的關系。尤其對岐山被設下障眼法的事浮想聯翩。這會兒老樹精的四個真兒子出現在魇境裏,他當即就汗毛豎立沒空聯想了。
場面一度非常尴尬:李鬼遇到李逵,貍貓見着太子。
放在糯糯這邊的情景裏,就不止尴尬那麽簡單了, 簡直是要命。
糯糯下意識捂住脖子上沒有消掉的淤痕後退三步, 心說我怎麽忘了這茬:魇境裏既然能出現雲羅, 再出現她的四個貓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完了老樹精要發現我是冒牌貨了, 我要被他掐死了, 我馬上就要變成一只死貓了!我再也不能回去給娘親掃墓, 也不能帶着霍潛回去岐山, 指着墓碑跟他說:“這是咱娘, 你去給她上柱香”了。
貓生頓時一片灰暗。
他笨手笨腳想要捂住老樹精的眼睛,卻見得老樹精津津有味看着,并指着其中一個小少年說:“原來你是老四呀,這麽多年過去了你的相貌一點都沒有變。”
糯糯看看那最小的一個男孩,又低頭在水窪裏看看自己的模樣。揉揉眼睛,并不能說服自己說自己和老樹精的四兒子長得像。他眼睛鼻子像娘,面部輪廓和下巴是跟自己那冷面爹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和畫面中的小男孩半點相似都沒有。
非說要像的話,就是他們眼睛都比較大。
可是卡姿萊大眼睛是所有貓的共性呀!年紀越小眼睛看起來越大!
糯糯被老樹精愛撫地摸後腦勺,好不容易消下去一會會的貓耳朵又“咻”一下冒出來。他耳朵緊張兮兮豎着,半點不能妨礙老樹精欣慰地撸他毛,就地上演父子情深:“好兒子,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你回來看我。爹爹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糯糯不敢動,僵硬地看幻境。
畫面推進到四個貓崽挨個走到青年魇的面前來認爹。他們挨個被抱起來放在魇的胳膊上。弄到後來,魇左右兩邊胳膊各坐了兩個笑哈哈的少年郎。
半大不大的男孩是最好哄的,突然出現個爹将他們從囚籠裏救出來,又托着他們玩舉高高,一個個都飛速倒到魇這邊。與他親熱得厲害。魇和他們鬧了一會兒,艱難地把腦袋從中間兩個兒子中間鑽出來,磕磕巴巴對雲羅說:“對不起,來晚了,害你們受了這麽多年苦。”
雲羅只是意興闌珊搖搖頭:“你還能在外邊待多久?”
青年魇局促地跺跺腳,臉上罕見地浮現羞赧的意味:“半天吧,我是百幽谷的樹,遲遲不回到紮根多年的土裏根系會枯死……我這回待不了多久,但我常常出來看你可以嗎?”
“不必了,”雲羅站起來,沒有說明這個“不必了”是什麽意思,只接過了兩個半大少年,“我的族人幾個還在合歡宗手裏,你去把他們一并救出來好嗎?”
魇多年未見妻兒,早不記恨對方的出走行為,對方說什麽他都是應的。
“救出來以後,用你的障眼法把我們都藏起來好嗎?”雲羅招呼另外兩個小少年不要纏着爹爹,“我們需要一個避難所。”她這般說着,似乎有些難堪:“現在外邊到處都在抓百尾貓煉藥,我們找不到別的人可以……”
“好。”早在第一批修士來臨之時,魇對着雲羅早已沒有怨氣只有擔憂,“我只恨不能早點修煉到可以走出百幽谷的修為,不能前來找你。”
雲羅抱住四個想要和爹親近的小鬼頭,腳步動了一下,還是沒有靠近他,只對他揮揮手:“去吧,我等你回來。”
畫面一閃,突然又出現了一座雪山。
老樹精本是看得目不轉睛,他千年的時光見不着妻兒,在魇境中回顧舊日的一幕幕也能叫他流連忘返。雪山出現時,他和糯糯一起發出了疑惑的感嘆。
糯糯是因為發現這座雪山就是岐山,老樹精則是單純疑惑:“這裏是哪裏?”
雲羅和四只小貓的身影出現在雪山中,背對着青年魇,慢慢地登上山的盡頭。他們走着走着便化作了貓,只是不再是原先的蜂蜜色了,而是和大山幾乎融為一體的雪白色,只在毛尖上有一層漸變的黑。四面八方有同樣毛色雪白的貓彙入他們的隊伍。一群白貓如踽踽而行的流浪者找到了樂土,相依着漸行漸遠,消失在雪山之中。
老樹精于是又更疑惑了:“雲羅怎麽變成白色了?”
糯糯目瞪口呆:你之前不是還說是你給他們找來了藥,把妻兒身上的蜂蜜色毛全變成了雪白色嗎?還是你親自安排的他們的藏身之處來着,怎麽轉眼就忘了?
他不敢多說話引起對方的注意,唯恐老樹精拔出蘿蔔帶出泥治好了眼瞎病,發現他是冒牌的兒子。
老樹精歪着頭看了一會,突然沖向幻象,張牙舞爪猶如瘋子。他周身長出細長的根須來,瘋了一般想要進畫面抓住漸行漸遠的雲羅。他出手的一瞬間,畫面驟然停止,幻象被風吹走一般消散成碎片。白雪皚皚的山脈在消散的過程中,呈現一種血紅的顏色。好似被人兜頭潑了一盆血,給人以濃重的不祥感。
老樹精頭上盛開了一朵新的小花,名為“懼”。
他在追逐魇境中的畫面時,已然心态失衡,陷入恐懼的漩渦。或者說他妄圖沖進走馬燈,本身就是一種在恐懼驅使下的舉動,是在向恐懼低頭。這才能解釋“懼”這朵小花會在此時抽條開花。
糯糯幾乎可以百分百确定自己所在的種族就是魇境裏那些登山的貓。可他在族中從來沒有聽說過雲羅的名字,也不知道老樹精那四個崽在山中過得如何。他們貓崽的世界單純地和水晶一樣,兩耳不聞山外事,一心只當小貓咪。
他想到雲羅這樣改變種族命運的貓,應當是會流傳下來才是。不管是唾罵,或者是什麽別的,都不該沒有一點水花。
而且雲羅和她的孩子既是已壽終正寝,他們的孫子玄孫子輩也應該還在才是。老樹精既然能少吃多餐地出百幽谷,難道不應該經常去岐山看看嗎?可自己在山上呆了十七年,從未聽說有外人進來探親。
只有誤打誤撞發現岐山的精怪在岐山安家的。
他想不通的勁兒,發了瘋的老樹精放棄了追逐畫面,猛地撲過來抱住了他。糯糯以為他又要來掐自己脖子,下意識想要逃。只是比不過老樹精的三頭六臂,還是被抱了個滿懷。
老樹精下巴撐在他頭頂,口中喃喃:“寶貝兒,不要離開你娘,幫我看着她……她不喜歡我去看她,你要代我看着她,不要讓她過分自責。”
“我救出他們的族長時問過了,族人們都不恨她。身懷異寶總會遭人惦記,不過就是早晚的問題而已。他們不怪她,真的不怪她……不要讓你娘給你們做新衣服。”老樹精瘋瘋癫癫,前言不搭後語地叮囑,“裁衣服時用到的剪刀收好,不要讓你娘拿到。”
“不要讓你娘的手上有剪刀。”
“不要有剪刀。”
老樹精呢喃不休,扶在糯糯肩頭的手掌顫抖不已,幾乎是懇求道:“別把剪刀留給她。我受不住。”
話音剛落,“噗噗噗噗”,一連串花盛開的聲音萦繞在糯糯耳邊。糯糯擡頭望他,就見老樹精頭頂和施了魔法的小花園一樣,一下子綻放了許多小花,分別是“愛”、“思”、“念”、“悔”、“懼”、“憂”、“離”……
明明進魇境之前說好了只帶他看前幾重。老樹精也是一副迎刃有餘不會過火的模樣。誰知進了之後,仿佛是加入了催化劑,一連串不斷開出花來。這別說是兩三重魇境了,他們現在都快要湊夠一打魇境。
魇境走得越深,越是難以突圍而出。
糯糯不知道這點對魇境的主人有沒有效果,但是他看看狀若癡傻的老樹精,覺得他離迷失也不遠了。
他看着老樹精最後一朵開出來的名為“離”的花,再聽他嘴裏不斷喃喃的“剪刀”,若有所悟:他好像,找到讓老樹精崩潰的點了。
佛曰人生在世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與愛人別離,陰陽永隔,光是讓魇認清這一點就足以叫他崩潰,讓魇境迅速崩塌。
糯糯反手撸撸老樹精冰涼的後脖子,心有不忍。他任老樹精把自己越抱越緊,耳邊又是一疊聲的“乖兒子別給你娘剪刀”,叫到後來夾雜着幾聲撒嬌一般的呼喚。糯糯要仔細聽才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麽:
“不要自裁,雲羅,沒有人怪你。”
“你不要以死謝罪,不要抛下我和孩子。”
糯糯心下一緊:果然如此。雲羅大約已經趁着大家都不注意的功夫,用一把剪刀了結了自己。我該讓他認清現實,徹底擊潰他的心理防線嗎?
猶豫間,他耳邊重複老樹精的乞求,聽着聽着他忽而僵住了,一個被他忽略已久的問題浮上心頭:他找到了叫老樹精崩潰的法子,但他來遲了,現在使這法子大約是不管用的。
一個分不清過去與現在,能先後将他認作新婚妻子與成年兒子的人;一個記不清自己前言與後語,對于雲羅顏色變化的起因時而記得時而不記得的人;一個分不清現實,見到了親兒子的臉也要固執地說貍貓和太子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一個來時從容,但進入魇境不足半時辰就能開出一打花的人……
他早就已經瘋了!他已經沒有辦法更瘋了!
糯糯心驚肉跳拍拍老樹精的臉:“之前不是說要出去嗎?我們怎麽還在魇境裏。”
老樹精又用能把人逼瘋的疑惑的表情望着他:“我要是知道怎麽出去,我早就出去了。”他咧嘴,對着糯糯一笑:“雲羅,我們在魇境裏長相厮守,何不美哉?這裏沒有修士,沒有剪刀,也沒有讓你倍感愧疚的族人……”
糯糯瞅瞅密實如監獄的魇境和瘋瘋癫癫的魇境主人,一陣窒息,差點當場暈厥過去:丢了老攻瘋了便宜爹,我們仨要怎麽從魇境裏出去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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