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悔之
糯糯陷入十幾層魇境中, 守着一個瘋傻的魇境主人欲哭無淚。霍潛這邊比他稍微有出息一點點,還停留在第三層。他第四朵花還沒開,就勉強認同他還沒進第四層。
但也只是有出息一點點而已。
走馬燈中的霍有悔在靜坐等待天劫的到來,走馬燈外的霍潛便盤坐在一邊。他面上不動聲色, 心髒仿佛被割裂成兩半。
左半邊是滿腔的平靜:他在流雲宗時, 向來就是這樣寧靜淡泊的模樣。他如樹一般紮根在流雲宗,仿佛能安靜地待到天荒地老,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要霍有悔也在和他一起走這清寂的修行之路,他向來是無所畏懼專注到近乎可怕的狀态。
右半邊是呼之欲出的驚懼:他不安,彷徨,卻恐懼于向人輕易述說。
畫面靜止良久,大師兄歸不覺來了, 彎腰對霍有悔說道:“師尊, 我與其他師弟師妹們商議過, 還是請霍師弟回九重天之上吧。”
霍潛拳頭猛然握緊,驚懼驟然擴張,驅走了所有的平靜。他至今尤能想起來這一幕是他下了九重天之後的景象。當時他就在不遠處,聽聞他們要說話便刻意走遠了一些。他們交談不過草草幾句,他并沒有聽到只言片語。只是師兄出來時皺眉多看了他幾眼, 他便不由自主将那次經歷記在了心中。
記到今時今日,竟然能化作一副走馬燈。足見那個場景在霍潛心頭翻起了不小的波浪。
當時不知他們交談內容, 此刻明知走馬燈不一定就是真, 已然目不轉睛扭頭看師尊的反應。
“為師或許沒有明天, ”霍有悔嘆息道, “還是讓他能陪一程是一程吧。”
“師尊,你是當局者迷。”歸不覺不贊同道,“師弟沒有來之前,你視天劫如無物,很能坦然面對之。如此等下去,何愁過不了雷劫。”
“師弟來了之後,你便亂了方寸,整日沉迷小家之樂婦人之仁,對渡劫的結果患得患失。如此牽絆頗深,渡劫之時不容樂觀。”歸不覺單膝跪地:“師尊,為自身安危考慮,還是讓師弟回去吧。”
“你師弟自幼早慧,頗為情深。”霍有悔沒有直接回應大徒弟的請求,“你宋師妹的娘尚且健在時,有幾回上山都給九淵帶點吃穿用度的東西。宋栖回去奔喪之時,他也偷偷哭過幾回的。”
“他和你們不太一樣,你剛強能忍,頗為果決。是地地道道自小修煉之人,對親友之緣看得淡薄通透。他看着清冷,實則是個多情善感的性子。”霍有悔撚過自己花白的胡須,“他當年渡劫時,我也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覺。怕他夭折,怕他隕落。”
“師尊!”歸不覺皺眉。
“他飛升,不過是天道被他築了百多年的孤高外殼迷了眼,僥幸而已。”霍有悔道,“我至今尤怕他不能顧全自己,怕他經歷磋磨。”
“他如今下來,我便多看一眼是一眼。知他周全,我便心願已了。我不是不知我心境動搖,但是人生在世,有多少人事值得惦念留戀。”霍有悔對着徒弟揮揮手,“我已近千年,這把歲數反倒看淡修為,飛升之事對我而言不過錦上添花。便是隕落了,能于死前見着這孩子周全如初,也已然無憾。”
……
霍潛捂着嘴,跪倒在了走馬燈之前。他知道此情此景并非親眼目睹,真假難辨。只是心之所想,有多少是能一一确認的。而此事最知曉真情的人已不在世,又如何能确認。
最難琢磨是人心。
而人心又如此細致敏感,絲絲縷縷地織成,糾纏千般因萬般果。如此靠近的兩顆心之間,很多事情不加确認,也能悟到七七八八。
他自霍有悔隕落之後便夢魇連連:師尊為何隕落?他是近年以來修行最久,最為潛心,準備最充分的一位大能期修士。是修士之中的集大成者,也合該是渡劫最順利的一位。
人說渡劫有二,一是修為深厚,二是心境堅若磐石。
師尊前者定然無暇,要說會隕落,除了他當時心境不純澈之外不做他想。那麽他當時在想什麽呢?已經交接了宗門事宜,閉關清修靜候天劫的師尊能記挂什麽呢?
他早年說過的那句激勵霍潛奮發向上的話又不斷浮現在心頭:我若不成,沒別的原因,鐵定就是還留了這麽個牽挂,才被天雷鑽到漏子劈成碎片。
早年間,這句話是一柄利刃,催促着霍潛抛掉孩子的稚氣,潛心修行。如今它是一把鈍刀,經年累月一刀刀劃在皮肉之上,直把人劃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尤不停止。并将一直不停地劃下去。
是否屬實并不重要,霍潛相信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師尊修行近千年,早已喪父失母。對着徒弟和好友們,也保持着親密而不至于過分親密的距離。他于心境之事沒有瑕疵,只有一個纰漏,便是一度暫停修行,給自己找了個兒子養。從此,他便陷入紅塵之中,開始擔憂一個小崽子的喜怒哀樂,掏出了一顆熾熱的心扣押于天道腳下。
臨到渡劫,這顆心依舊沒有停止跳動。
天道于是挑挑揀揀:你不适合成仙。
并一腳踩碎了充滿世俗味的拳拳愛子之心。
師尊要是能預料到自己的修行會因為這個半路撿來的兒子功虧一篑,怕是會當真如他的名字“有悔”一般,悔不當初。
霍潛捂嘴,卻還是沒能捂住悲傷到極致的哀鳴。他永遠不能逃脫這般晦暗的聯想:誰阻擋了師尊渡劫?是自己。是已然上了九重天還特意回來的自己;是沉迷于父子之誼的自己;是活了三百年還沒有在情感上斷奶的自己;是臨了還能讓師尊拍着腦袋感慨“怎麽飛升了還這般不沉穩”的自己;是不孝無能叫師尊放心不下的自己;是終究成了師尊飛升路上絆腳石的自己……
他時常想,若是當初沒有下九重天,沒有賴最後這兩個月,一切是否截然不同。
若是再有機會,他絕不敢再下九重天。
“噗”地一聲,他頭頂的第三朵花盛開,每一片花瓣都刻有一個小小的“悔”字。
霍潛長久地跪在那裏,連開花的聲音都沒有聽到,思維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我為什麽還要活着?又為什麽執意把舍利找回來?因為忏悔嗎?以為這樣就可以當一切無事發生嗎?
他對于真假的辨別能力逐漸消失,并開始忘卻目前所處的環境。他甚至覺得自己變得輕盈起來,徜徉在一片柔軟舒适的空間之中,漸漸忘記自己的手、腳、臂、腿……
在他意識正在消亡的時刻,頭頂的第四朵花搖搖自己的嫩枝,矜持地綻開了第一片花瓣。只有一片,多的沒有,就是這麽與衆不同。
恰在此時,一陣有氣無力的,拉長的聲調猛然蹿進來,将翩翩欲飛的仙君大人驚得一愣:“霍潛——你在哪裏——”
霍潛睡意朦胧地睜開眼,就聽得又是一聲長長的呼喚:“霍潛——霍九淵——霍仙君——孩子他爹——你在附近嗎——”
霍潛迷迷糊糊覺得這聲音十分熟悉,又一下子不能用他一片混沌比花肥多不了幾個智商點的腦子想起來這是誰。再一聽,就聽得對面清亮的嗓門變了個話頭,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爹爹,你睜大眼睛看清楚,我是你兒子不是你媳婦。”
“來,乖爹爹,把這重魇境也撥開,咱們一起穿過去找你兒媳婦……唉唉唉,別背高高了,你太高了晃得我頭暈,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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