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共情
美滿的生活回憶起來總是混沌的,你無法從中挑出格外刻骨銘心的片段, 每一天單抽出來都是完滿的。歲月如溪流般緩緩而過, 眼一閉一睜之間, 時光就溜走了, 留下日積月累的習慣使然。
這天霍潛又一次在鳥鳴中醒來。
按照慣例,他要賴會兒床,抱着自己熱乎乎的小媳婦睡個回籠覺。直到對方嫌棄他硌手占枕頭, 硬是要一個人占一整張床為止。屆時他會把床讓給格外賴床那個, 起身靜坐吐納,練會兒劍,然後去屋後小花園挖幾個坑。等糯糯把新挖來的草藥種進去。
他雙眸無需睜開,随手往旁邊一撈,預估着對方頸窩的位置埋臉過去。貓有一種獨特的味道,吸貓只有零次和無數次之分。他慣常喜歡埋一埋, 埋過之後日常會有兩條分叉, 來一番身心有愛的晨間運動或者立即起床。這取決于當天他的小妻子是更想睡他還是更想睡床。
他如往常一般埋首一會兒,便不懷好意去親糯糯柔韌白皙的脖頸。親了幾下沒動靜, 又把手伸進被子裏,還沒摸到衣襟就沾了一手黏膩的液體。
???
睜眼, 滿手心都是盛開的血色。糯糯還是溫的, 侃侃流淌的血色之中,一把匕首深深插進心口, 只留一個刀柄在外邊。霍潛顫抖着把手探到他鼻尖, 發現他已然沒有了氣息。
…………………………………
糯糯和老樹精僵持着, 明明偌大的地方只有他們兩個長嘴的,卻誰也不和對方說話。靜默着,直至一股熱血兜頭澆在了糯糯圓滾滾毛茸茸,每根毛都散發着蜂蜜光澤的貓頭上。
糯糯眨眨眼,一瞬間是懵的。
老樹精不再翹着二郎腿嗑瓜子了,他湊到糯糯身邊,對着霍潛上下打量,口中吶吶:“呀,反應這麽激烈的嗎?”
“什麽反應?”
“在魇境裏還能有什麽反應?”老樹精兜頭給他甩了塊帕子,“當然是傷情過度失心瘋之前的反應。”
糯糯拿了帕子也不給自己擦滿頭滿臉的血,趕忙變作人形單膝跪在霍潛面前給他擦嘴。帕子落在霍潛滿是髒污的衣襟上,他擦了東邊顧不了西邊,還是神經質地重複擦拭的動作:“怎麽會,霍潛那麽強大,他是不死之身,他是天道寵兒……”
“我早說過,來人就是個仙兒,他也逃不出我的魇境。”老樹精的表情算得上是洋洋得意,“天道算什麽,那就是個瞎子,什麽妖魔鬼怪都來者不拒的瞎子。而我比天道還要善于挖掘人心。凡有心者多有魔障,不說你這小情兒,就是合歡宗那個早早就靠着雲羅成仙的老東西,也逃不開業障糾纏。”
“貪心不足的修士,我就是喜歡看着他們瘋狂。”他嘎嘎笑道。
糯糯抱着霍潛的身體走遠一些,讓人靠着樹樁,拿出霍潛和自己的乾坤鈴翻個不停。他落入幻境,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身邊又有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始作俑者。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心慌意亂,自己的東西看過就扔在一邊,不一會兒就丢了一地的草藥,連帶着他帶下山的圓鏡也扔在腳邊。圓鏡不過掌心大小,邊緣處有一小小的開關,摁一下可以将之前存錄在裏邊的影像投放到外部。
糯糯這幾枚有一枚砸在了石頭上,開始自動播放他家的全家福。兩只圓滾滾的銀白□□咪中間杵着一只蜂蜜色的奶貓,是罕見的一家三口的合影。幾張全家福之後,多的便是糯糯和他娘的影像,他那爹很少出現。
糯糯心下一片凄惶,沒心思收起圓鏡,只死馬當活馬醫地翻霍潛的乾坤鈴,妄圖找到一些能派上用場的道具。霍潛是流雲宗的太子爺,鈴铛多得可以開雜貨鋪。糯糯翻了他的東西也不亂扔,這裏拿出來确認沒用就塞到另外一只空鈴铛裏。
翻了許久看到一株長相奇異的枯草,終于耳朵一抖,鼻子湊上去聞了一下。
霍潛來時并不打算帶上糯糯,打算是要自己獨身在□□遍地的山谷裏找舍利。他為了進百幽谷做了好些準備,其中一樣就是讀醫書并搜羅各類草藥。這個習慣,終于在這時派上了用場。
那株草名喚“共情”。
糯糯不知道山下的人怎麽喚它,但他們百尾貓習慣用藥效為草藥取名。所謂共情,就是能喚起兩個不同的服用者之間通感的一種草藥。它不過一指身長,每年春節發芽,于盛夏時開花結果,清秋時種子落地,寒冬之時伏倒等候淪亡。
它于夏日午後日光最盛時開花,每一株共情草都會開兩朵花,一紅一白。各取一朵的汁液融進鮮血之中,喜怒哀樂便會由兩人共享,一人一半,分擔所有的傷與情。
糯糯對這花印象深刻,因着這玩意就是他們一族的某位老祖宗發現的物種。那只百尾貓精當時是哄着自己的人類媳婦生孩子時用的。服用之前說好的:你一朵,我一朵,生孩子的苦楚我來陪你扛,二胎之時我再與你分食一棵共情草。
結果據說是在産房外嗷嗷叫了半夜,以後都夾着尾巴做貓,絕口不提二胎的事。
這位仁兄以後回族裏屢屢感嘆家族的貓生小貓都和玩一樣輕松,并因此時常遭到調戲:人這種戰五渣怎麽能和貓比。這件事代代相傳,到糯糯這輩還是貓咪們茶餘飯後的笑談。
糯糯手中握着共情草,手心微潮,二話不說找了兩藥臼子将兩朵花分開搗碎成汁。
老樹精不懂藥理,跟只地鼠一樣頭一探一探張望個不停。見糯糯不搭理他,又走到近前撿起圓鏡。手往圓鏡前一伸,全家福就印在了他的手心上。畫面剛好停留在糯糯父母兩的合照,于是老樹精手一張一合間,仿佛将兩只銀白色的百尾貓握在了掌心。
他沉迷于這個游戲之中,不由發出滿足的喟嘆。
刀箭出鞘的金屬嗡鳴傳入他耳中時,他正眨也不眨地看糯糯爹的照片。嘴巴在動,卻沒有發出聲音,恍如走進了人類叢林的智能機器人般不知所措:耳朵,他的耳朵……
糯糯爹的耳朵上有一小塊并不明顯的疤,若不是因為在疤上有一小塊毛發稀疏,幾乎完全看不出來耳朵有什麽異樣。老樹精久久凝視他耳朵上的傷疤,想起他最後一次上雪山時,孫子都已經出生。
那時距離他為雪山布施障眼法時光已過幾百年,但他并沒有從喪妻的陰影中走出來,幸運的是也還沒有發過瘋就是了。他的不知道第幾個兒子來信說,他當爺爺了,邀請他過去看看孩子,他便離了百幽谷去雪山看看。
笨拙的老樹精根本不會抱小貓,一不小心脫手,把他沒斷奶的孫子摔得叽叽叫,還在耳朵上拉開了好大一個口子。
他摔壞了兒子媳婦的寶貝疙瘩,铩羽而歸,以後就沒有再出百幽谷了。
老樹精驚愕地擡頭,嘴巴一張一合預備要對糯糯說什麽。然而沒等他梳理完畢,就見得這小小的貓精用匕首在掌心利落地劃開一條口子。他縱使手捧一窩鮮血,另一只手依舊淡定,捧起一只藥臼子,将其中奶白色的汁液倒在自己的傷口之上。
煞那間,他表情變得難以言說的猙獰,鼻尖一下子冒出汗珠子。
饒是如此,手上動作依舊沒停,照着霍潛的手心也依樣畫葫蘆來了一刀,再将粉紅的汁液倒進霍潛的傷口之上。
“不要瘋,霍潛。”糯糯丢掉要就,任霍潛倚在他懷裏,眼紅紅地緊緊抱住了他的頭,心道,“我來分走你一半的苦楚,求求你不要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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